.......這樣奇緣,這樣奇緣,打當了輪迴一遍。
~湯顯祖,《牡丹亭》,遇母~
故事要稍稍轉回陳同還在世的時間,康熙九年,差不多就是她剛開始整理各版本牡丹亭的時候,當時,吳吳山正在打包要前往北京進國子監,而談則還在她的閨閣中靜靜地讀著書。這三人並不知道他們的命運會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相遇,他們更不知道的是,離他們不遠的杭州古蕩,有另一個人的命運也將與他們相連。
就在此時,古蕩的一戶姓錢人家生了個女兒,錢家到底家境如何,我們無從確定,他們不像陳家或談家那樣能讓女兒受到很好的教育(有可能是經濟因素、也有可能家族並無才女教育的文化),但也不是讓女兒一字不識的家庭。
錢家的小女兒取名為錢宜,當她還在襁褓時,陳同可能已經開始寫作;當她牙牙學語時,陳同去世、與吳吳山在夢中相會;當她與友伴們玩耍時,吳吳山與談則成婚、談則開始接續陳同的遺志;當她母親要準備替她裹腳時,談則去世、吳吳山遠走東北;當她的一雙小腳纏成,吳吳山回到杭州,在七夕晒書時找到了寫著陳同短序的紙條,在那張紙上還有談則對陳同的讚美。
當吳吳山找到那張紙條時,他或許認為自己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婚了。陳同與談則是一體的,是他敬重、憐愛兼有之的妻子,曾經滄海難為水,要找到堪與她們匹敵的人是不可能的。(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而且吳吳山回到杭州時,又經歷了手足去世的打擊,在 25 歲那年,他在一日之內埋葬了兄嫂與姊妹們,他成為吳家最後的支柱,在年邁的吳媽媽面前不得不打起精神,但是在人後,他感覺到深深的孤獨,於是,他把陳同和談則的評本鎖了起來,想把這些痛苦一起埋葬。
吳吳山打定主意不再結婚,他在江南開館授徒、四處巡遊,他的文名也逐漸為人所知。
歲月匆匆,當 32 歲的吳吳山驀然回首,談則謝世已有十三年,而年邁的媽媽需要照顧,吳家也不能無後,所以在母命之下,吳吳山第三度做了新郎,新娘子年方 18、來自古蕩。
是的,吳吳山再娶的續絃就是錢宜,他們相差 14 歲,在學問上,錢宜也還不能與陳同談則比肩,已經經歷過兩次心碎的吳吳山,一開始似乎不太關心她,稍微問過她的知識程度之後,知道她只能識得詩經的字、卻不懂得文義,於是,就把她交給已經出嫁、亦有才名的親戚李淑教導,吳吳山自己又到處巡遊去了(也有可能是去教書工作)。
錢宜受教雖晚,卻很認真,跟著親戚讀書三年,就已經可以淹通詩書(這叫研究所讀這麼久的老夫情何以堪?)。某一天,她打開櫃子,意外發現櫃子裡放著一套牡丹亭,上面是丈夫和另一個女子的筆跡,錢宜才知道這就是在她之前的兩位「姊姊」的作品。
冥冥中,似乎有誰耐心地等待著,不能早、也不能晚。
若在錢宜未學成前,不會懂得這本書的價值的。若再晚一些,等錢宜懷孕生子、侍奉丈夫、伺候婆母等等雜事纏身,又未必能重拾書中的少女幽情。
就這麼剛好,等到錢宜學成、卻又還保持著少女心思的時機,牡丹亭評本再度出世。
雖則似空裏拈花,卻不是水中撈月。
~湯顯祖,《牡丹亭》,冥誓~
此時的牡丹亭評本,已不是陳同的那半部。因為陳同的底稿有一回被吳吳山帶去教書,結果夜半失火,底稿也付之一炬,所幸當時已把底稿中的評語抄錄在吳吳山後來買的版本上,稱為「苕溪本」。所以錢宜看到的版本上,是談則與吳吳山的筆跡。
錢宜讀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夜裡也帶到床上去,倚著枕頭、就著床邊的燈火反覆翻看。她對牡丹亭評本的痴迷,讓吳吳山想起了當年的談則。三個妻子的形象,或許在此時合而為一,她們永遠青春少艾,但是吳吳山已經是個大叔了。
這時候的天下已然穩定,吳吳山以詞曲研究聞名江南,甚至有人稱讚他的詞是天下第一,因此常常有人來向他請教。尤其他對牡丹亭的研究最深,所以來問的人也多,一些重要的談論,吳吳山會隨手記下來,隨後拿給錢宜。
這是因為錢宜才讀書幾年,有很多地方不懂,透過丈夫和客人們的對話,錢宜對於牡丹亭的理解也就更深一層。同時,當她不懂的時候,能問的人當然也只有吳吳山,這讓她對相差 14 歲的丈夫,有了一種亦師亦友的感情,不過吳吳山大概當老師當久了,對於妻子有時候也不留情面,直指她學問不足......總之,在學習的過程中,錢宜也一一地把吳吳山的意見和談則、陳同的意見分開,並把吳吳山的問答整理成記錄。
不過,相較於雖然博學卻常常不在家的丈夫,錢宜更崇拜一直都在書卷中與她為伴的陳同和談則,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她卻稱她們為「陳姊」、「談姊」。錢宜和她的兩個「姊姊」一樣,有著異常纖細的感情,她甚至會召喚姊姊們的靈魂,希望她們可以認得她。在她 22 歲的時候,她看到吳吳山寫的那張牡丹亭短序,於是寫了以下這段話:
若夫青草春悲,白楊秋恨,人間離別,無古無今。
茲辰風雨凄然,牆角綠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憐惜。
因向花前酹酒,呼陳姊、談姊魂魄,亦能識梅邊錢某,同是斷腸人否也?
細雨積花蕊上,點滴如淚,既落復生,盈盈照眼,感而書此。
太過崇拜姊姊們,錢宜也走上了評牡丹亭的路,她開始以「錢曰」的方式出現在評本當中,讓自己能走進書頁裡和姊姊們對話,她所創作的詩文,也都接續在陳同與談則之後。
陳同沒熬過的少女時代,談則熬過了。談則沒熬過的生產難關,錢宜熬過了,她生了一個兒子,在繁忙的家務中,她仍堅持著對牡丹亭的熱愛,雖然她的學問不像陳同談則一樣好,但是她還是很努力地做、希望能追得上她們的腳步。不過,越是了解牡丹亭、越是閱讀姊姊們的文字,錢宜越感覺到不滿足。
有一天,她終於告訴吳吳山:「從前有個小青,她讀牡丹亭的感懷詩是傑作,但是她對牡丹亭的評論沒有傳下來,所以沒人能看見。現在陳姊已經寫了一半、談姊又續寫,卻因為夫子你的關係,而掩蓋了姊姊們的名聲。如果不把這個評本流傳下來,她們泉下有知,也會很不甘願的。我願意將我的首飾典賣,作為刻印的費用。」
在錢宜的堅持下,吳吳山同意了,於是由錢宜負責把大家的筆跡謄寫成清楚的副本,好送去付印。錢宜努力地工作,終於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謄寫完成。
那一年,錢宜 23 歲、吳吳山 37 歲,錢宜謄寫完成之後,連忙敦促吳吳山校正,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吳吳山完成了校對的工作,錢宜看著窗外說:「要下大雪了。」
吳吳山一手握著錢宜的手,另一手拿起校對完成的書稿,衝出門外,對著寒風狂叫。
我們不知道吳吳山喊了些什麼,或許是陳同和談則的名字、或許是他心中想對她們說的話、也或許只是大功告成的歡呼。我們也不知道吳吳山那一刻是怎麼想的,但是他或許會記得,那一年,是他和談則結婚滿二十年的日子。如今他有嬌妻幼子、聲名卓著,但是談則和她腹中的孩子卻已長眠,至於陳同,香魂縹渺早已超過二十年了……她們唯一留在這世上的遺物、唯一能夠代替她們說話的東西,只有吳吳山手上的書。
寒風掩蓋了屋內的動靜,等到吳吳山和錢宜回頭時,才發現燭花爆開落下的火花,點燃了「苕溪本」,吳氏夫妻連忙滅了火,「苕溪本」卻已經燒成了焦黑的紙團,救不回來了。
於是,不只是陳同的手跡燒毀,談則的手稿也消失於人間,吳吳山不知道那到底是這兩縷芳魂自己滅去的,或者是有什麼冥冥中的鬼物嫉妒,所幸還有那本副本。最後,吳吳山與錢宜把「苕溪本」的殘片用絲綢包起來,在梅樹邊燒掉,留下梅樹上焦黑的一小片,來標誌著自己的輕疏大意。(咳咳,代替朋友的護樹團體宣導一下,千萬不要在樹旁邊點火啊!吳吳山你有病嗎?)
隔年,評本的刻本終於完成,天性浪漫的錢宜,在庭院裡布了個小小的祭壇,把刻好的書放在桌上,設了杜麗娘的靈位,又折了梅花和一些酒果當做供品來祭拜。
然而,杜麗娘本來就不是個真實的人物,已經是大叔的吳吳山當然覺得這超神經的,就說了幾句,錢宜卻認為,這世上的靈氣附於什麼東西上、什麼東西就可以成為神靈,既然如此,充滿靈氣的杜麗娘為什麼不能供奉。說不過妻子,吳吳山也就摸摸鼻子:「你說的是,是我太過分了。」
晚上,吳吳山與錢宜上床睡覺,吳吳山卻夢見自己和錢宜走進一個庭院裡,院中的景象,恍如牡丹亭中的那座花園,盛開的各色牡丹之中,走來一個幾乎令名花失色的美人。
吳吳山後來告訴錢宜,他當時認為那就是杜麗娘,然而夢中的錢宜也這麼問,美人卻不答話,只是淺淺地微笑著,在一陣風起後,吳吳山就驚醒了,他連忙叫醒錢宜,發現兩人都做了一樣的夢。
吳吳山承認自己錯了、承認杜麗娘果真有靈,又要學過畫畫的錢宜畫出美人的樣貌來。
至此,《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經過了二十多年,經過了三個作者之手,終於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刻成、問世,成為清代少數由女性評論文學的專著(不太確定是否為中國史上第一本,但肯定是清史上的第一本),此後鼓勵了無數的江南才女們,在無數個徹夜不眠的夜裡,於閨閣中編織著她們的青春夢。
當湯顯祖寫下「但使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時,他的三生路指的是杜麗娘的生、死與重生三個過程。而吳吳山三婦的牡丹亭也有三生路,是三個女人用她們的一生來舖成的一條文學之路,這條漫長而曲折的旅程,因為她們有一個支持著她們的男人而功德圓滿。
是的,我知道已經有些讀者說:「這故事超級曲折的啦!要不要寫小說啊?」
美國有一位有華裔血統的女作家馮麗莎(Lisa See)已經把整個故事寫成小說《牡丹還魂記(Peony in Love)》了(已經絕版,問問二手書或者轟炸出版社吧),也已經有不少書評(發光小魚的書評寫得很清楚,請看這裡),我個人非常推薦這本書,因為作者除了把三婦合評本的史料串得很漂亮,也加入了許多明清社會史的研究內容,讓整本書讀起來很豐富、精采。有興趣的讀者千萬不要錯過!!!
餘論
~陳同‧無題詩~
不管是當代或者現代,都有人質疑這本書是否當真出自三個女人之手,甚至有些人認為是吳吳山假託三婦之手而成,因為吳吳山拿不出陳同和談則的手書為證。對此,吳吳山已經解釋得太多,他最後說信者自信、疑者自疑,愛怎麼想你們就怎麼想吧!
也有些比較靠北的人,總把娶個才女的事情想得很情色,於是也有人戳吳吳山說:「娶一個才女就超屌的,你娶了三個一定很爽。」,吳吳山則回答:「我跟陳同還沒結婚就死別,與談則三年夫妻,她就去世了,錢宜的身體也不好,而我卻不能常常在家,一年沒有幾天能夠相會,你說這樣很快樂嗎?」
紅袖添香、詩酒相伴,是明清許多才子們的幻想,吳吳山的經歷可說是集明清小說才子的典型於一生。有夢中與美麗的女鬼相見(也許還有別的),有溫柔婉約、年貌相當的妻子,中年娶了個嫩妻,嫩妻還算是他的小女弟子。
但是對於吳吳山而言,這三段愛情帶給他的是三次的心碎。
是的,最後連錢宜也比他還早去世,那時,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和妻子們都已謝世,留他一人在西湖之畔,獨對寂靜的吳山草堂、那本《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與那張夢中美人的畫像。
那個夢中美人,真是杜麗娘嗎?
我認為不是,那是陳同、是談則,後來也是錢宜。
- 明‧湯顯祖,清‧陳同、談則、錢宜,《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 劉輝:〈論吳舒鳧〉,《小說戲曲論集》(臺北:貫雅文化事業公司, 1992),頁391-393。
- 胡曉真,《才女徹夜未眠:近代中國女性敘事文學的興起》(台北:麥田,2003)。
- 高彥頤(Dorothy Ko),李志生譯,《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Teachers of Inner Chambers: Women and Culture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