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今年四月時,我們在電視機前、電腦前,開著直播,等待中央研究院與世界其他六國家同時發表地球的第一張黑洞照片嗎?那是多麼令人興奮的時刻。
透過傳訊科技的進步,我們有幸能即時參與這值得紀念的盛會,見證那黑洞的本尊。即便我們並不在現場,我們也能夠透過更多方式廣泛傳播,讓跨越大洋大洲的更多人再次認識「它」。
這就是二十一世紀人參與一個 Moment 的方式。
不過,在那個通訊還不是如此即時的日本時代,臺灣也曾經出現過一次盛大的天文熱潮──「日食熱」,當時情況之盛大,甚至提早了半年作預告。從 1941 年 1 月 1 日開始預告,直到同一年的 9 月 21 日,才真正出現「日全食」的奇景。
當時的《臺灣日日新報》將這大半年時間裡,臺灣社會對這次觀察奇景的準備、討論、期待與成果,完整地記錄下來。就讓我們走進那個「瘋日食」的 Moment 吧!
一、期待著「黑太陽」的到來
1941 年 1 月 1 日,開春的第一天,一篇《臺灣日日新報》的〈北臺灣から見える 皆旣日食の壯觀 宇宙美の極致コロナ〉報導裡就預告:
在昭和十六年(1941)9 月 21 日,中華民國的漢口、上海、南昌、日本的琉球南部以及臺灣北部,都將能夠看到外環華麗、神秘色彩的黑太陽,這將是繼昭和十一年(1936)6 月 19 日在北海道觀察到日全食以來,在臺灣能夠看到日食的重要一刻,到時候將會看到觀測日食的大陣仗,以確保各種角度觀測毫無遺漏;這也將吸引日本重要的天文學者與愛好者集中到臺灣來,是在歐洲戰爭下,歐美觀測隊難以來到臺灣,日本天文學界獨攬風騷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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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報導裡可以看到自年初起,就對這次的日食觀測滿心期待,但到底是怎麼知道 9 月 21 日能夠看到日食?
其實早在清帝國時期,臺灣的基隆、淡水、安平、打狗海關與南岬燈塔、漁翁島燈塔就有氣象的觀測;日治時期也很快就指定臺北、臺中、臺南、恆春、澎湖測候所的建設位置。起初,日本所訂的「測候所事務規程」裡,只有氣象、地震、動植物等觀測內容,並未包括天文觀測,不過日本仍建立起一個觀測的基礎機關,也在未來逐步加入天文觀測的工作項目,像是 1912 年提出阿里山小塔山天文臺設計圖與計畫、1909 年更有東京天文臺的專員來到新高山(玉山)進行氣象與天文觀測、1910 年臺北測候所也有彗星的觀測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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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一戶直藏阿里山新高山其他視察ノ結果小塔山ニ天文臺建設設計報告書提出」(1912 年 09 月 01 日),〈明治四十五年十五年保存第七十一卷〉,《臺灣總督府檔案》,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不僅是官方的機構,在民間的天文觀察團體也對 1941 年 9 月的這次日食奇觀有著高度的興趣,有不少學者專家早早參與研究。測候所技師、天文學家窪川一雄先生,在天體觀測同好會創辦的《南の星》期刊有多篇投稿,內容包括從日食時間的預測到日食原理等天文知識,再到日食觀察重點等等,與各方民間同好一同探討這次的日食奇景。
不僅是官方的機構,在民間的天文觀察團體也對 1941 年 9 月的這次日食奇觀有著高度的興趣,有不少學者專家早早參與研究。測候所技師、天文學家窪川一雄先生,在天體觀測同好會創辦的《南の星》期刊有多篇投稿,內容包括從日食時間的預測到日食原理等天文知識,再到日食觀察重點等等,與各方民間同好一同探討這次的日食奇景。
其中,〈今年の皆既日食に就て〉一文甚至已經公布出計算過後的日食觀察時刻:漢口在下午 1 點 17 分 20 秒開始、基隆在下午 1 時 42 分 1 秒開始、石垣島在下午 1 點 47 分 54 秒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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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北臺灣から見える 皆旣日食の壯觀 宇宙美の極致コロナ〉,《臺灣日日新報》,1941.01.01。
可以說,天文知識的建立與研究,並不只是官方機構的投入,民間學者也是熱情參與,才造就了這次日食觀測的熱潮。
二、日食觀測的注意事項
隨著日食預定的日期逐漸接近,日本重要的天文學家也紛紛集中到臺灣來。據《臺灣日日新報》的報導,京都大學的長谷川萬吉教授、九州帝國大學的伊藤德之助、鈴木清太郎教授、東京天文臺的關口博士、藤田博士等人,以及帶著日冕全景攝影技術的岩手縣水澤町緯度觀測所服部忠彥、平三郎技師都紛紛來到臺灣,加入「日食觀測陣」,形成光芒萬丈的「戰時觀測部隊」,嚴陣以待。天文學家們的觀測陣勢,就像是「鐵壁陣」一般,表現一定要詳實記錄的決心。
工欲善其事,必先立其器。在觀測日食時,觀測設備是最重要的,因此臺灣氣象臺為了這次的觀測,特別買入「分光儀」,專門研究太陽光線的元素、溫度、氣體物質的狀態等等,就是為了趁著這次日食,能夠仔細研究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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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日食觀測待機の陣 臺灣氣象臺に豪勢な分光儀〉,《臺灣日日新報》,1941.04.09。
至於臺灣的窪川一雄技師一行人,則是提早來到彭佳嶼,架設起觀測設備—水平分光器、反射望遠鏡等,等待觀測隊前來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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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日食觀測の臺灣班彭佳嶼着 寫眞(上)は彭佳嶼到着の一行〉,《臺灣日日新報》,1941.09.18。
除了專家學者們外,這次的日食熱潮也將吸引不少民眾的「眼球」,為此《臺灣日日新報》公布許多篇「教戰守則」,教導一般愛好者如何觀察日食現象。守則的首條就是要注意你的「眼球」,千萬不要肉眼直視日食,以免造成「日食性視網膜發炎」,最嚴重者甚至會造成「失明」。
這是因為太陽光中強烈的紅外線,並不一定會立刻造成眼睛的不適,但高能量的射線在不知不覺中,會造成眼球黃斑部的燒傷,很有可能就因為肉眼觀察日食而導致失明。對此,專家建議除了可以用特殊的眼鏡,對素人來說較簡單的方式是使用青色玻璃碎片、或者鏡面的反射來觀察,並且避免長時間直視。
除此之外,守則裡也列出日食的幾項觀測重點:
1. 環繞在黑太陽周圍的日冕(コロナ,corona)
2. 太陽的焰
3. 黑太陽周圍的星空,像是金星、水星等容易出現在周圍被觀測
4. 地球上明暗、物體與雲朵色彩的變化
5. 日食反射在白紙上的陰影
6. 氣候的變化
7. 動植物的反應
原來,一個日食的觀察,可以有這麼豐富的觀察內容,不只是看看太陽從盈到缺、被月球啃蝕過程而已。
三、9 月 21 日的彭佳嶼現場
為了觀測本次的日食,臺灣各地,包括石垣島、淡水富貴角、大屯山等地,都有不少觀測隊嚴陣以待,等待著日食到來。窪川一雄的團隊則來到彭佳嶼。
彭佳嶼位於基隆東北方約 56 公里海面上,大小約 1.14 平方公里,可以說站在島的頭就能夠看到島的尾巴。在窪川技師的觀測地,有著窪川等人的團隊,也有水澤町的服部團隊;在觀測地西邊,則是新聞記者與彭佳嶼燈塔職員的四吋五藤式望遠鏡觀測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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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黑い太陽に觀測陣健鬪〉,《臺灣日日新報》,1941.09.22。
其實,前一天是一個多雲的夜晚,因此 21 日一早,天氣情況頗讓人擔心。10 點左右,從南方飄來的下層雲漸漸變少,太陽光也稍稍透了出來,這激勵起眾人的信心,大夥開始做機械的最後盤點與練習,像是藤澤技師負責赤道儀攝影、有人負責分光器、有人負責計時等,都又各自做了一次確認;臨近的服部團隊則是檢查了他們帶來的望遠鏡寫真器,確保能夠直接對日食做寫真的記錄。不過,這份雀躍並沒有太久,因為 11 點時,中層雲又漸厚了。
大約在 12 點 11 分左右,五藤式望遠鏡那邊透過太陽投影,稍微看到日食初虧的樣子,一時間歡呼聲又起,不少人喊到「虧了,虧了。」從太陽的右上方開始侵蝕,也在此時,雲層漸漸稀薄。服部技師也開始進入觀測狀態,專心攝影。
下午 1 點,天色開始暗了起來,氣溫明顯下降,感到有些涼意,風也漸大,周圍的茅草傳出挲挲的聲響。隨著周圍越來越暗,彭佳嶼上的人群們也越來越屏氣凝神,到 35 分,太陽只剩細細一條光線能夠透出;再過 2 分鐘,一聲「攝影」的令下,各項機械的聲音四處響起,此時的太陽就只剩下外圍的一環金色光圈。
此時所看到的太陽,中心是黑色的月球,周圍的紅焰很是明顯,黑色太陽周圍的一環日冕呈現金黃與白色的模樣。最後,黑色的月球從右上開始慢慢消失,太陽光也漸漸加強。
大約在下午 2 點左右,太陽被雲遮了起來。直到 3 點太陽復圓,雲層漸薄,所以能夠看到太陽之姿;9 分時,太陽完全復圓,也就宣告這次日食觀察成功結束。只是由於雲層忽薄忽厚,攝影與記錄成果實際如何,頗讓人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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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黑い太陽に觀測陣健鬪〉,《臺灣日日新報》,1941.09.22。
窪川與藤澤技師在 9 月 21 日觀測結束後,回到臺灣,10 月 2 日一早便進入寫真室,關起門來沖洗觀測底片,門上始終掛著「開扉禁止」的標示,門外擠滿記者與愛好者,就是想知道拍攝的成果如何。
在同一天稍晚,窪川技師緩緩走出寫真室,大夥湊了上去,紛紛詢問是否成功。
最後,窪川技師宣布:「雖然有濃厚雲層的危機,不過結果相當好,六枚底片只有一枚失敗,五枚成功紀錄日冕情況。」呼吸還未定,藤澤技師也走出來宣布,太陽閃光的攝影三枚都大成功。記者即刻以「日食攝影大成功 臺灣氣象臺凱歌」為標題,興高采烈慶祝兩人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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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即製黑ん坊など 日食觀測のぼれ話〉,《臺灣日日新報》,1941.09.23。
四、戰爭與科學的拉扯
10 月 2 日,隨著窪川與藤澤技師公開宣布日食觀測照片的成功洗出,也宣告這次的日食觀察活動順利落幕,但是整個熱潮卻持續到 11 月都仍有相關分享文、寫真照片、紀錄分析等等在《臺灣日日新報》上公布,若說這個熱潮延續了一整個 1941 年也不過份。
只是「1941」這個數字的背後卻包含著更多的意義,並不只是這次的天文熱,像是從 1937 年開始的中日戰爭、1940 年日軍在中南半島與東南亞的擴張,一直發展到 1941 年 12 月的偷襲珍珠港,正式開啟「太平洋戰爭」。
這一系列的軍事擴張,讓日本包括臺灣、朝鮮等殖民地進入「軍事動員時期」,不僅是一種「人力」的動員,在臺灣與朝鮮更配合著軍事意圖,而展開一系列「人心」的動員,包括國民情操涵養、愛國精神形塑、日語普及等社會教化運動,形成「總力戰」的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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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盡忠報國を說く 長谷川總督勤報隊員を激勵〉,《臺灣日日新報》,1941.09.23。
在這「總力戰」的態勢下,觀測「日食」這樣的活動似乎可以說是一種閒情逸致,引起諸多討論。為此《臺灣日日新報》特別專文〈戰爭と天文學 爆藥要素へリウムは天體觀測で發見 日食に科學する心培へ〉論述戰爭與天文學之間的關係。
文中就舉出氦元素(ヘリウム)來自天文觀測中發現其存在,也成為炸彈的重要要素,由此例子說明觀察日食不僅是科學上的收穫,甚至有機會增進戰爭的技術,可以說在戰爭時期,國民科學知識的深淺,正是國家興隆的關鍵。
以這樣的脈絡,回頭看看這為期將近一年的「日食熱」,似乎就帶著那種戰爭總動員的色彩,例如從開春第一天就強調這次的日食觀測,將是歐洲戰爭下,日本學界獨領風騷的一次天文活動的說法,以及安排要清楚記錄日食的鐵壁陣的決心,還有將觀測視為戰鬥、觀測成功後唱起凱歌等現象,在在都表達戰爭的氛圍。
隨著戰爭的白熱化,1941 年底太平洋戰爭開展後的兩年,1943 年又有日食觀察的機會時,天文學家們則又湧入北海道。《臺灣日日新報》稱這次的日食觀測是「天文記錄的大東亞戰爭」、「日本與美國的日食觀測戰」,當日本派出觀測這神秘一瞬的「氣象部隊」成功觀測到日食時,則也再次唱起「科學的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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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爭時期,一個科學性的天文觀測,並不只是單純距離地球約一億四千九百六十萬公里彼方的事情而已,更是具有「戰爭化」與「動員化」的性質,攸關國民精神、國家成敗的盛事。
歡迎來到日本時代臺灣「日食熱」的那個 Moment!
- 《臺灣日日新報》
- 《南の星》
- 《臺灣總督府檔案》
- 吉田長祥,《昭和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臺灣の皆虧日食報告》,大阪:吉田長祥自行出版,1942。
- 近藤正己著,林詩庭譯,《總力戰與臺灣:日本殖民地的崩潰(上)(下)》,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