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裝源於生活文化,而每件衣服在裁剪之前,首先是由布料組成。因此,服裝的布料、織品的技藝,都反映當時人們的工藝技術與價值觀;此外,也能從服飾的色彩偏好與花樣選擇,來推測那個時代的地理氣候、人文風俗。
一件看似簡單的衣服中,其實藏著許多它從未大聲說出口的秘密。
連橫的《臺灣通史》記錄了不少清代臺灣的服飾製造工藝,我們能從中一窺當時的服飾產業發展——最有趣的是,即便篇幅不多,但相關內容卻透露了東亞海域的貨運交易網絡及帝國的統治策略。
富人愛絲綢、平民瘋棉布,進口布料大流行!
清代臺灣漢人大多為移民,在逞兇鬥狠、文化資本不高的羅漢腳時代,階級的建立倚靠金錢來丈量。要如何一眼就彰顯自己的華貴?俗話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那就得靠衣服了。
清代臺灣,特別是在臺南府城地區,有著崇尚奢靡、喜愛鮮豔華麗衣服的風氣:「怡紅公子,慘綠少年,爭華競美,月異日新,則五花十色,所尚不同矣」。人人追求「五光十色」,那是因為當時染色技術不發達,鮮豔亮麗的顏色往往十分昂貴,臺灣甚至會從中國進口尚未染色的布匹,自行加工染色。
除此之外,布料的選擇也能突顯自己的財富。在邊疆海外島嶼,人們最喜歡的,是來自江浙的絲綢布料:「綢緞之屬,來自江浙,紳富用之」,這種柔軟、帶有亮面的材質頗顯華貴。不過衣料的喜好風尚就如同現代一樣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像是 19 世紀後期、臺灣建省後,透氣的杭州綾布開始流行,綢緞反而漸漸落於下風:「建省以後,杭綾盛行,局緞次之」。
而臺灣在英法聯軍、清廷簽訂天津條約後,建立不少通商口岸,自此,許多來自外國的毛織品、絲綢洋布成為臺灣人的選擇:「海通以後,洋布大消。呢羽之類,其來無窮」。
雖然名貴布料大受歡迎,然而絲綢、綾羅和綢緞,仍是仕紳富人的專利;即使偶爾也會有炫富的勞動民眾穿著華貴布料工作,不過更多情況下,臺灣最普遍且各階層皆有的布料,是如今也非常常見的「棉布」。棉布大多由寧波、福州、泉州進口而來,隨著地區不同有許多不同樣式:「泉州之白布、福州之綠布、寧波之紫花布,尚消行於鄉村也」。如果說,城市地區奢靡富裕的風氣偏好綾羅綢緞,那麼這些來自中國、帶有各式特色的棉布,就是鄉村勤儉人家的好選擇。
清代臺灣有著來自各地不同的布料,進口布料不只是商船的重要貨品,在島內的銷售也帶來不斐營收。不過,此現象同時突顯了一個問題,那就是──
臺灣人,原來並不會自行生產布料。
人民都不織布,官員們好頭痛
清代臺灣的布料大多由海外購置,頂多來臺後再進行自行染色等加工。弔詭的是,臺灣並非沒有布料原物料,甚至可以說有豐富資源:「沿山之園始種麻苧,安、嘉為多,新竹次之」、「鳳山縣轄素產鳳梨,刈葉繅絲」但臺灣卻選擇將這些物資外銷,像是苧麻:「配至汕頭、寧波,用以織布,乃再配入」把苧麻種好後,運至汕頭與寧波,織成布料後再重新進口;又或者是鳳梨布:「以鳳梨之絲配至汕頭,轉售潮州」,提取鳳梨葉的纖維後,運到汕頭,再賣給潮州。
明明有原物料,為什麼不自己織布,而要這麼大費周章呢?
最大的原因竟是——織布利潤不高!臺灣土地肥沃,不管是種植稻米還是甘蔗,獲利都比織布還高,所以寧可把人力成本用於米、糖生產;加上地處海島,海運便捷,可以輕鬆把織布工作交給其他地方處理。這樣的選擇在如今看來非常正常,沒想到兩百年前臺灣就有「全球分工」的思維,真讓人想讚一聲有遠見。
孰料,此事卻引起統治政權的不滿,甚至絞盡腦汁想改善臺灣人不織布的「惡習」。因為在儒家思想裡,「男耕女織」才是一個社會理想的模樣,要矯正臺灣奢靡炫富的風氣,得從讓女人織布開始,像是雍正年間的巡台御史就有如此建議:「婦女有蠶桑紡績之務,則勤儉成風,民可富而俗可美也」。
為了實施此政策,鄭氏政權和清廷都花了不少心力。鄭家一度想在臺灣推動棉花種植,自耕自織,但因為反清復明自顧不暇,直至政權覆滅都沒有實行;而清廷也曾商議要在臺灣推動種桑養蠶以供紡織,不過一直到19世紀初期道光年間都沒人嘗試。
直到 19 世紀後期同治年間,終於有一位來自廣東的在臺參將動起來了。為了實行前人想在臺灣發展的桑蠶產業,他做了不少準備:「配入其種,租屋於做篾街,延工飼蠶」,首先從中國購入蠶種,搭建飼養蠶的場所,雇用工人來養蠶,並且逐步修正改進:「臺桑葉小,不宜養育,故移其佳種也」。為了因應臺灣桑樹葉片小的問題,他甚至引入了更適合養蠶的桑樹,以追求更好的效率。一開始獲利確實不錯,然而,好景不常,因為氣候水土等因素,每年不是桑葉過多蠶蛹太少,就是蠶隻太多桑葉太少,頻繁虧損後只得宣告失敗。
無獨有偶的還有棉花種植。到了光緒年間,清廷已經初步開發臺灣東部,官員們開始積極地想利用開墾過的土地,其中一個政策便是──種植棉花。不過那些官員們沒想到,東部雨量豐沛,每當棉花生長好了,就會因為下雨而腐敗,於是這個政策最後無疾而終。
唯一欣慰的是,從清代初期就困擾官員們的「臺灣人不織布」問題,到了清代後期,隨著機織發展,臺灣也開始有了零星的「MIT布品」。
不善紡織卻精於刺繡的臺灣女人
事實上,清廷會認為臺灣人都不織布,一部分也是緣於偏見。原住民族群一直以來都有織布工藝,早在 17、18 世紀康熙年間就在市面上流通。可惜漢人不習慣原住民的布料,通常只把它當作包裹衣服的粗布。
原住民的織品工藝高超,有些甚至超乎現代人想像:「水沙連番婦以苧麻雜犬毛為紗,染以茜草,錯雜成文,謂之『達戈紋』」。在日月潭一代的婦女,會用苧麻和犬毛(至今尚未得知該「犬毛」是哪個品種)紡成紗線,並用紅色染料上色紗線、織出花紋,這樣的織品稱為「達戈紋」。
但最有名的臺灣織品,莫過於府城的「雲錦號」了。「雲錦」本是南京特產的織造工藝,據說創辦人是南京織造局的匠人,因太平天國之亂而逃來臺灣,因緣際會創立了「雲錦號」。「雲錦號」是臺灣第一間有機械紡織技術的店家,因為使用了機織技術,加上本身精湛的製作工藝,花色推陳出新、布料輕薄柔軟,在臺灣風靡一時,甚至外銷回中國地區,被來臺的中國官員作為本地特產,更成為皇帝大婚時的貢品:「光緒大婚之時,內廷命臺灣布政使採貢,為欵數萬圓」。
亦有不少織造人才在民間,像是在新竹有位名叫「素蓮」的尼姑,因為早年喪偶,出家後購置了紡織機具,與徒弟共同織作布品,她們的布料在當時大獲好評,人們瘋搶購買。
可惜的是,仍舊只有零星店家織造布料,紡織並未成為清代臺灣的重要產業。
與此相對的,是臺灣興盛的刺繡技藝,「臺灣婦女不事紡織,而善刺繡」——臺灣女性本身並不織布,她們大部分的工藝,是在刺繡上。
一如臺灣人喜愛奢靡炫富的裝束,女性們的刺繡也有相同風氣,她們喜歡什麼樣的刺繡圖案?雲日、花草、麟鳳、魚龍,都是服裝上常見的刺繡。值得一提的是,她們也會在服裝上刺美男子與婦人的圖樣,可見當時奔放的裝飾風格。
那麼臺灣女人的刺繡技術怎麼樣呢?答案是:十分不錯,可以媲美江南蘇杭,「刺繡之巧,幾邁蘇杭」。雖然布料需倚靠進口,但服裝卻可以自行縫紉:「衣裳裁紉,亦多自製」,也就是除了織布之外,臺灣女性的工藝技術一點也不遜中國地區。
刺繡不只是臺灣女人閒暇無事的興趣而已,對於閨閣名媛而言,刺繡是社交時重要的話題與手段:「名媛相見,競誇女紅」。而對貧寒女性來說,她們雙手間的工藝,更是可賴以為生的本事:「綠窗貧女,以此為生」,用工藝品換取米糧,得以獲得家人溫飽:「家無儋石,而纖纖十指,足供甕飧」。
如同戰後臺灣的紡織代工業由女性們一手撐起,早在清代,她們的巧手便曾帶來大大小小的經濟效益。
綜觀《臺灣通史》,可以看到清代臺灣豐沛的織繡產業、跨海分工的織品製作及形形色色的布料選擇。過往在想像清代臺灣時,總認為當時科技並不發達,人們貧窮拮据,穿著僅透過自給自足。
但透過史料與連橫的記錄,我們可重新繪製一幅多采多姿的圖景:早在兩三百年前,臺灣人就擁有精彩豐富的生活日常,服飾,就是其中最亮眼的一道風景。
參考資料
- 蘇旭珺,《臺灣早期漢人傳統服飾》,國立傳統藝術中心,2000。
- 吳奇浩,〈清代臺灣漢人服飾之消費與生產〉,《臺灣文獻》第59卷第3期,2008。
- 連橫,《臺灣通史》。
延伸閱讀:
1.《臺灣通史─原文 +白話文注譯》
連橫著,蔡振豐 、 張崑將等譯,點此購買
2.《臺灣通史》
連橫著,點此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