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可說是現代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有疫情干擾,那股「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的欲望,仍舊讓許多人每天心底發癢。雖說古人安土重遷,但財富自由的王公貴族怎會被輕易束縛,前有周穆王西遊崑崙撩妹,後有齊景公登牛山被晏子嗆爆,這出去看看的旅行精神,可謂真是「自古以來」。
到了漢帝國澄清宇內,出身陜西的司馬遷記述自己二十歲就遠游長江、淮河流域,深入東南會稽群山,探險於大禹遺跡,右轉湖南、北行山東,就想看看孔子的故鄉如今變成怎樣。隨後他從中原返家,當官後還去四川與雲、貴出了趟公差。除了帝國北疆他沒去過,整個大漢朝他幾乎都看完了。而太史公的這趟難得的旅行,也被後世稱為壯遊。因為能開拓眼界視野,後世更有不少人都效法過他。
在家躺平,出外旅行
時至魏晉,漢室衰亡,政治既黑暗又恐怖,動輒人頭落地,三族誅滅。孔融、彌衡、楊修、嵇康、夏侯玄前仆後繼,成了政治犧牲品。《晉書》阮籍傳中說道:「阮籍本來有救國救民之志,但魏、晉之際政治黑暗,名士很少平安終老,他便躺平喝醉,不問世事。」除了買醉,他更是「口不臧否人物」,一開口就只談玄學,完全不讓人看出他的政治立場。
不過,阮籍並非從一開始就發願要「躺平」,年少時的他長得帥又有志氣,而且率性而為,對音樂也很有造詣,簡直是天菜中的天菜。像這樣注定要散發光與熱,內心奔騰狂放的優秀青年,卻被黑暗政壇拘束得不發一語,痛苦可想而知。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從他的詠懷詩中,可以看到他半夜睡不著覺,將心情彈成曲;也可以看到他「假乘汧渭間,鞍馬去行游。」阮籍甚至將遠游看成了養生的方法,說「遠游可長生」。這種亟欲從苦悶生活中解放的想法,似乎與現代人頗有同情共感的地方。
與阮籍性格不同,同為竹林七賢的嵇康不是個裝糊塗的高手,不過他也喜歡旅遊。他曾經在汲郡附近爬山時,遇到了一位道士,便結伴而行。兩人大概聊得頗來,道士臨別時對嵇康說:「你呀!才華是真的高!可惜不懂得自保。」連萍水相逢的山友都看得出來,嵇康最後逃不過被殺的命運也就不奇怪了。
愛山愛林還能冥觀內心
經過血腥的八王之亂後,門閥貴族紛紛南遷,到了山水秀麗的江南,心態變得安逸,旅遊之風自然更為盛行。出生世族之家的孫綽也喜歡山水,是有名的遊記寫手。他的〈遊天臺山賦〉採用了動態運鏡的寫法,以遊客,也就是他自己為主角,敘述一路攀登的景色。像是「跨穹隆之懸磴,臨萬丈之絕冥。踐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攬樛木之長蘿,援葛藟之飛莖。」跨、臨、踐、搏、攬、援,手腳並用,實在硬派登山大師!
除了自己遊山水、寫遊記,《世說新語》中也有記載孫綽跟庾亮一起去白石山游玩的故事。孫綽見同行的衛君長是對山水不感興趣的俗物,就出言譏諷,同行的長官庾亮出來打圓場說道:「他的風韻雖不及你們這些名士,但也有令人敬佩的地方啦!」既吹捧了孫綽,又給衛君長解了圍。
熱愛山水的古人,還有許詢,他和孫綽同樣是王羲之蘭亭集會的座上賓,也都是東晉時期的「大冒險家」。支道林有次問孫綽,你覺得你跟許詢相比起來如何呀?孫綽說:「以情志高雅而言,我不如他,我敬佩他!但要比吟詩寫作,他還得來向我拜師。」雖然文學表現上許不如孫,但登山這事,許詢可是得到時人的盛讚,傳聞許詢體力好、會爬山,不只是心靈上能體悟山水,肉體更是能征服山水險阻,打破後人對魏晉士人那種膚白體弱的嗑藥仔印象。
孔子說過:「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親近大自然遊山不夠,還可以去玩水。《世說新語》裡還有一則記載,寫的是謝安曾經跟孫綽一起坐遊艇泛海遊玩,忽然風急浪湧,即使是登山高手孫綽,也嚇得面無人色,大喊媽媽我要回家。此時,謝安卻神色自若,呼呼哈哈地長嘯,船長見謝安鎮定的樣子,便繼續迎著風浪前進。直到風浪越來越大,眾人嚇得在船裡亂跑亂叫,謝安才悠悠地說:「差不多該回去啦!」經過這次旅行,眾人都很敬佩謝安,認為他冷靜沉著,是可以安定朝局的大才。
在這個時期,江南的山與海都讓士大夫為之神往,遁逃的意味少了,而多了幾分以山水為追求目標的精神。對他們而言,深入山水之間,體悟冥契自然之道,就更能貼近他們所推崇的道家玄理。前面提到孫綽的〈遊天臺山賦〉,當中細細描寫林泉美景:「惠風佇芳於陽林,醴泉涌溜於陰渠。建木滅景於千尋,琪樹璀璨而垂珠。」也不忘在結尾說上一句:「恣語樂以終日,等寂默於不言,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於自然。」可見在返回自然的時候,思索著個體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也成為魏晉時期文人出遊的目標之一。
被迫流浪到南方
東晉南渡,雖說有些人選擇隨遇而安,在山水間尋求物我之間的真義,但在俗世之中,世家大族仍難忘自己的根源。由於漢代特殊的選才制度,書香世家壟斷了朝廷要津,一些大族因為世代相傳詩、書等經典,四世三公、四世五公的現象開始出現。掌握著經典詮釋權的世家大族,成為了魏晉政治中不可忽視的力量,當朝統治者往往也要與之妥協。如同我們今日會用居住地來指稱家族成員一樣,淡水姑姑、屏東阿姨,像這樣稱呼世家大族,就產生了陳郡謝氏、太原王氏、琅邪王氏、泰山羊氏、潁川荀氏等名門望族。
這些家族就像紅樓夢的賈、史、王、薛四家一樣,彼此聯姻、標榜,成為了門閥。西晉滅亡之後,一些大家族南遷江東,我們熟悉的王、謝、袁、蕭就是其中的「僑姓」。「僑」有遷居、暫時的意思。在東晉建立之後,北方領土被胡人占據,為了朝廷的顏面與一些南渡世族的期盼,會在南方建立一個假的、暫時性的北方郡縣。《晉書》:「元帝渡江,於廣陵僑置青州。」青州,是山東,但廣陵是今天的揚州,距離差得很遠,連遙控都說不上,只能說是用僑郡的方式來遙念、遙望故土了。
然而,在東晉名書法家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的末尾,提到「張侯」卻冠之以「山陰」,頗為耐人尋味。山陰在今天的浙江紹興,相較於維持僑姓的世族大家,從這份墨寶中可以嗅出,王羲之的這位好友似乎有點落戶江南的意思。
不過,張侯是誰?至今仍難有定論。根據記載,張氏郡望河北清河,出自姬姓,源於黃帝子少昊第五子,因為擅長製弓,賜姓張氏。而後張氏輔佐韓國,到張良這一代躍上歷史舞臺。張良助劉邦建立漢帝國,封侯後,子孫蕃衍,後代一支遷居吳郡,成為南朝有名的吳姓四氏:朱、張、顧、陸之一。
如此追索祖先譜系,有時難免讓人懷疑,是攀龍附鳳,還是真有其事。無論如何,世家大族大多起源於北方,或因宦遊、戰亂而南遷,也就漸漸落地生根。無論是河北清河也好,會稽山陰也罷,既遠遊山陰,何不安之呢?
我卒當以樂死
旅行雖說總有個歸程,也有人離開故鄉後再也沒有回去,落地生根,將他鄉當作旅程的終點。出生在山東琅邪郡的王羲之,因為永嘉之禍十歲時遷居江南。是否曾想過要回到故鄉?從王羲之反對北伐的奏疏來看,歷代學者多認為王羲之對北伐的態度保守、軟弱。他認為北伐又麻煩又危險,憑著只佔天下十分之九的區區吳越之地硬幹,遲早要完蛋。然而,他不是沒有見過故鄉的風土人物,或許只是因為戰亂中,有太多無奈與喪亂,讓他最終選擇好好在江南安頓自己。
如果諸葛亮復生,大概也很想罵罵這位琅邪老鄉王右軍吧!畢竟這些理由,諸葛亮當年聽到耳朵都長繭了。但王羲之是否真的是眷戀偷安的理由伯呢?在《晉書・王羲之傳》中記載,當時江東多饑荒、稅賦重,王羲之經常開倉救濟,上書求朝廷減輕民眾負擔。在沒照顧好江東本地人的情況下,又要他們出錢賣命北伐,可能才是王羲之反對的原因。
此外,王羲之不想北伐,可能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愛上了江南,《晉書》說他:「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後來他和王述(怒食雞子的王藍田)不和,辭官退隱後,就更熱衷揪團旅行,還開起了海釣團,遍覽東南勝境美景,生活無比愜意,甚至直呼:「我卒當以樂死。」
在王羲之的最後幾年,活在率諸子,抱弱孫,游觀娛樂之間,琅邪已不再是刻在他心底的名字。〈快雪時晴帖〉最後的「山陰」,是他稱,也可能反映出王羲之自身的意志。「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清河也好,琅邪也罷,也許對他來說,人生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遠遊,何不隨遇而安,娛其心意呢?
從故宮鎮館之寶──王羲之書帖〈快雪時晴帖〉啟動,展開東西方文化藝術的相遇, 國光劇團首度與高雄市交響樂團攜手合作,跨越時空千載寄語,來自靈魂深處的詰問。
原鄉?他鄉?何處是故鄉?筆墨交織,灑落一方素絹,紙短情長,道盡飄零浮萍最深的想望。
◉演出資訊:
|演出地點:衛武營歌劇院
|場次時間:
2021.10.02 (六) PM 2:30 《菁英.起手式》盛鑑、黃宇琳
2021.10.03 (日) PM 2:30 《經典.永留存》唐文華、魏海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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