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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攻擊之後,我們能看見真實的伊斯蘭嗎?──專訪臺大歷史系教授梁元禎

簡韻真 2016-03-24
"We are not makers of history. We are made by history."
— Martin Luther King, Jr.

數天前的布魯塞爾機場發生恐怖攻擊事件,由於爆炸發生在人群聚集的機場與地鐵,傷亡慘重,至少造成 34 人死亡、約 300 多人受傷。事件發生後,伊斯蘭國(ISIS)隨即承認為其主導,並且預告歐洲的黑暗之日將來臨。


Brussels Attack Memorial
Photo credit: Ashley Bayles@flickr

相同的攻擊事件,在去年 11 月曾發生,法國巴黎共 6 處地點發生槍擊及爆炸,造成至少 129 人喪生,伊斯蘭國(ISIS)也承認為其所為。


當時,臉書上大家紛紛換上紅白藍大頭貼濾鏡,世界強權派遣飛機去轟炸 ISIS,然後歐盟焦頭爛額處理敘利亞難民問題。全球哀慟,然後呢?


造成這場悲劇的歷史脈絡、這樣的暴力從何而來?我想知道的,不只是死傷畫面的轟炸,不只是世界團結對抗瘋狂壞人的好萊塢式英雄故事。2015 年 12 月,我透過網路連線,線上當時人還在美國任教的梁元禎教授,希望提供臺灣讀者更深入的歷史背景。


梁元禎教授這學期返臺擔任臺大歷史系教職,他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任教於麻州的惠頓學院(Wheaton College, Massachusetts),研究興趣為基督徒與穆斯林的關係,並曾在敘利亞、西班牙、臺灣工作。梁教授除了英文外更精通西班牙文、阿拉伯文、法文還有葡萄牙文。本訪談原以英文進行。


在立場堅定譴責暴力的同時,歷史讓我們去思考暴力是如何形成的。理解暴力不代表同情或贊同暴力,而是讓我們可以阻止其再度發生。這是我覺得在撲朔迷離、眾聲喧嘩的當代政治事件中,歷史能回答的東西,我希望這篇文章在事件過去一個月、三個月、幾年後,還能有一讀的價值。


如果要總結這場訪談內容,大概就是伊斯蘭國針對歐洲的恐怖攻擊,並不是一件倒退回中世紀宗教戰爭的宗教狂熱,而是有非常「現代」的歷史原因。這裏的「現代」,指的不是他們使用現代武器或者是善用 Twitter 等網路服務,而是他們的意識形態和崛起原因,都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脫不了關係。


最近動盪的 ISIS 是來自敘利亞與伊拉克地區,為什麼?

當大家在講中東問題時,談論的態度就好像把中東當成一個國家一樣,但實際上俗稱的中東地區有約 18 個國家,應該把它們分別看待。


比如敘利亞和伊拉克,梁教授說:「要注意,敘利亞和伊拉克並不是自古以來就有的政治疆界,沒有傳統的國家、政權、民族長期以現今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國界劃分。」


今天中東地區的政治情勢,需要從鄂圖曼土耳其帝國開始說起。


眾所周知,鄂圖曼帝國輸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英法在原鄂圖曼帝國地區的勢力,劃分出大大小小的現代國家:黎巴嫩、巴勒斯坦、敘利亞、伊拉克等。「劃分的依據不是當地的種族,而是如何建立內部保持勢力抗衡的國家,避免國家內部生出足夠強大的勢力對抗英法。而這些國家內部的族群分別,不只是種族上,也有宗教上的區別。」


舉例來說,伊拉克境內有什葉派、遜尼派、還有庫德族。至於敘利亞,恩,你看這張圖就知道了,看看敘利亞精美的左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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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法在扶持這些政權時,傾向扶持該國內的少數族群,維持勢力平衡。在什葉派佔到 90% 的伊拉克,就扶持遜尼派上臺,在敘利亞,則扶持少數中的少數阿拉維派(Alawites,為什葉派的分支),也就是如今敘利亞阿塞德政權的父親,結果造成了後來的政權不穩定。


相對之下,伊朗和埃及雖然也受到歐洲強權影響非常大,但仍保持政權和疆界完整。


那在這麼複雜的種族宗教分佈中,當地的人會如何介紹自己呢?他們的身份認同是什麼?


「在幾年前,敘利亞人不只認為他們是敘利亞人,他們是屬於更大的阿拉伯世界的一份子。」梁教授表示:「那時候周圍阿拉伯國家的公民,要進入敘利亞是不需要簽證的,因為大家都是伊斯蘭世界的一份子,至少在統治階級中的精英中,是有這種『大阿拉伯主義』的想法。」


「但對一般民眾來說,他們的身份認同仍舊是根基於來自的村莊或者是部落,尤其是沙漠中的那些部落。其他人如猶太人、基督徒,很可能會以他們的宗教為身份認同。庫德族人則以他們的種族為身份認同的依據。他們的身份認同是非常多樣的。」梁教授補充道。


法國的穆斯林從何而來?

根據美國 CIA World Factbook 的資料,穆斯林佔法國人口 7-9 %,約莫是 500 萬人。這麼多的穆斯林是從哪裡來的?


法國可是非常早進入北非的殖民勢力,在十九世紀拿下了突尼西亞、摩洛哥、阿爾及利亞。法國在北非的殖民方式是移民殖民主義( Settler Colonialism),意思是有一定數量的法國人移居殖民地。這些法國人或居住在城市裡,或是取得原居民的土地開發成為農場,因此殖民地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是法國的延伸。


到了戰後的 1960 、1970 年代,法國為了廉價的勞動力,對這些前殖民地廣開移民大門。從前「由法國移民到殖民地」的人口流動方向,就此反轉了,越來越多前殖民地居民前往法國,為了尋求更好的工作機會和更好的生活,或者是逃避政治迫害。但這些移民,因為教育、語言、文化、膚色等因素,只能處在法國社會的邊緣,群聚在城市裡比較差的區域、做著薪水較低的工作,自己形成一個互相扶持卻離主流社會遙遠的社區。


另外,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也發現,移民雖然遷居他國,但仍會努力維持對自己原鄉身份的認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個普遍的傾向,不限於法國的穆斯林移民。舉例來說,一位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婦女,也許在家鄉平常不會戴面紗,但面對法國的文化衝擊和一些牴觸她價值觀的事物,她可能會選擇戴面紗來彰顯自己的身份認同。


Je suis charlie
「我叫穆罕默德,我不是恐怖分子」 Photo credit: Francois Bazoge@flickr

那受法國教育長大,沒有語言問題的移民第二代呢?


「他們仍是面臨一樣的問題。畢竟他們仍是成長在缺乏教育資源的邊緣社區,去缺乏資源的公立學校唸書。」梁教授解釋:「還要再加上一點,法國不若美國是個移民國家。所有的美國人都是從別的地方來的,你只要出生在美國就可以是美國人,但『法國人』這個身份暗示著 French blood,你身上要留著法國人的血,法國人代表著是之前幾百年前都居住在法國的法國人的子孫。這對穆斯林移民第二代、第三代而言,依然是非常大的障礙。」


在原鄉就是菁英的移民呢?


「當然有,但畢竟是少數。他們有財富、有權力,也有接受比較好的(西方)教育,政治立場也較為世俗化。但這跟作為虔誠的穆斯林也不違背。」事實上,法國目前的內閣中有一位阿拉伯裔的閣員:勞動部長 Myriam El Khomri。「不過,對於底層民眾來說,他們無法對這樣的菁英成功有身份認同或作為族群典範,他們覺得他們來自不同的世界。」梁教授補充道。


標準化伊斯蘭是個「現代」現象

談完敘利亞、伊拉克因歷史造成的政治不穩定,以及法國穆斯林的處境,我們回過頭來談關於伊斯蘭國(ISIS)的幾個關鍵字:聖戰、神權政治、哈里發國、標準化伊斯蘭。


什麼是聖戰?What is Jihad? 


我們提到伊斯蘭的聖戰,通常是從 Jihad 這個字翻譯過來。那什麼是 Jihad?


梁教授解釋,Jihad 的意思是很努力去達成一件事(Jihad means to strive for, to make efforts to do something),可以是很認真地一天祈禱五次、盡可能幫助貧困的人、努力讓自己心無邪念等等。


很可惜,Jihad 在中文常常被草率地翻譯為「聖戰」,讓許多人望文生義,衍生許多誤解。


為什麼會出現 ISIS 這種神權政治(theocracy)?他的歷史傳統是什麼?是伊斯蘭世界與世俗主義的掙扎嗎?


梁教授表示,這不是一個好的問法,這樣的問法,跟假設有好的穆斯林和壞的穆斯林一樣,假設了神權政治與世俗主義的對立,而使用這兩個名詞時,往往對這兩者已經有價值判斷。很多人會說伊朗是神權政治,但伊朗也是有憲法、有議會,同時掌握宗教和軍事的伊朗最高領袖也不是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其權力有受到限制。


更多人會去問,以同樣標準,舉國擁有虔誠信仰的以色列算是神權政治嗎?這世界上有絕對不是神權政治的國家嗎?說不定是很少的。


A Voice in a Crowd
Photo Credit: Jorge Quinteros@flickr

為什麼 ISIS 要建國?


研究指出,恐怖組織攻擊因政治的比例高過宗教理由更多,而 ISIS 的政治理想──至少一部分的 ISIS──希望建國。梁教授特別指出 ISIS 跟蓋達組織非常不一樣的地方,蓋達並沒有建國的理想,非常安於當一個組織擴展勢力範圍,而 ISIS 要建立一個哈里發國。


一部分的 ISIS 由前伊拉克的軍隊與政黨幹部組成,美國在控制伊拉克後,解散當地軍隊,以及阿拉伯復興社會黨( Ba'ath Party)。你可以想像,本來過著中產階級生活的他們,等於被美國開除了。他們當然會希望拿回曾經屬於自己的權力,包括建立一個國家,能夠收稅等等。而且也有一部分的人覺得,如果成功建立如同先知穆罕默德時代的哈里發國,將會離審判的末日更近一點。


ISIS 為什麼要標準化、純淨化伊斯蘭(standarlize/purify Islam)?


另一部分的 ISIS,則想要標準化伊斯蘭,以他們認為正確的方式,字面性地解釋古蘭經,並認為這是唯一正確的實踐方式。


這邊要先解釋「伊斯蘭」的概念,伊斯蘭可以解釋為伊斯蘭宗教生活的實踐方式,以及共享這套價值體系的社群(community)。淨化伊斯蘭不只要淨化教義,也要淨化人群。


然而在伊斯蘭的傳統中,對古蘭經的解釋本來就非常多元。古蘭經是一本文學作品,除了真神的話語,還有神話、各種譬喻。而對穆斯林而言,除了真神的話語,古蘭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指引在現實生活中,要怎麼日復一日地遵循真神的教誨活著。因為古蘭經中記錄先知穆罕默德言行,以及規範宗教信仰實踐的聖訓(Hadith),作為生活中實踐宗教的指引。


穆罕默德不只是宗教先知,還是早期穆斯林的政治領袖,因此「聖訓」的一部分,是記錄他在生涯中的言行,並敘述在特定情境下,先知穆罕默德怎麼做事;另一部分,則是宗教生活的模範。


這些文字記錄,到了各不相同的穆斯林群體手中,產生了不同的理解,發展出多元的宗教實踐方式,與不同的教派。


值得注意的是,伊斯蘭世界並沒有羅馬天主教會那樣的正統存在,沒有開除教籍的權力。任何人都可以宣稱自己是在實踐伊斯蘭,只要他們遵循一些基本的信仰和實踐,例如相信真神阿拉以及穆罕默德是阿拉所派遣的最後一位先知。


「因此,這種想要標準化伊斯蘭的想法,其實是非常『現代』的。」梁教授說道。


這是什麼意思呢?梁教授接著解釋:「因為在前現代的社會,你不會想要把跟你信仰實踐方法不一樣的人直接殺光。一是你沒有大規模殺傷武器,沒辦法把人都殺掉;二是在前現代社會裡,生活中會很容易遇到其他宗教種族等生活習慣跟你完全不同的人群,要學會接受與不同的族群合作或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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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Heather McCall@flickr

「如果你是生活在 1820 年中東地區的人,你不會期待二百公里外的人們跟自己享有一樣的種族、政治、宗教信仰、生活方式。事實上,在伊斯蘭帝國的時代,基督徒和猶太人的宗教信仰都是被保護的,除了要交特別的稅之外,他們仍繼續維持舊有的宗教生活。」


這種跨越人類可以親身認識範疇的想像的共同體,是在歐洲的民族國家的概念出現後才出現的,例如:法國人是一個均質(homogeneous)群體,都會講法文、信仰一樣的宗教,法國人要為法國而戰,法國人與德國人是不同的,並有了國家間的競爭。而在歐洲影響中東地區時,很自然地帶進民族國家的概念。


中東當地知識菁英在面對為何歐洲國家強盛的問題時,很自然地會把民族國家的建立所帶來的團結,作為原因之一,因此也會想要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那什麼最可以團結人民?伊斯蘭。


在前現代的社會裡,在同個政權底下,容許人們實踐各自的生活方式。民族主義與現代國家出現後,才會要求或者想像整個國家是均質的,才會希望整個伊斯蘭世界是相同的,而出現薩拉菲運動(Salafi Movement),要回歸基本教義的古蘭經和聖訓,大家必須持有一樣的信仰。這就是標準化/淨化伊斯蘭的現代性來源。


從臺灣看中東可以有什麼樣不同的角度?

美俄英法這些大國,不但在中東地區有龐大的利益,例如石油,同時也在國際強權競逐的賽局上互相競爭,或是認為自身有肩負世界和平的任務。


但臺灣沒有,臺灣不是這場遊戲中的玩家。因此臺灣可以更無負擔地,去真實看見中東地區的人民,而不是只看見我們認為他們應該要呈現的樣子。希望臺灣人能在西方主流媒體呈現的一般印象之外,認識中東和伊斯蘭文化的豐富多樣。


文章資訊
作者 簡韻真
刊登日期 2016-03-24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