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各種資料看來,在公共人文學的範圍,公共史學(public history,也譯成公眾史學、大眾史學)是發展久,討論以及實踐的經驗都比較豐富的領域。公共史學最早興起於英語世界,特別在美國,時間大約在 1970 年代初期,美國國家公共史學協會(National Council on Public History)則成立於 1979 年,長期發行季刊 The Public Historian ;在德語世界,公共史學約在 1980 年代開始興盛。公共史學的意識與活動興起時點的不同,也影響到英語圈和德語圈公共史學觀念重點和方向的差異。美國的公共史學興起於民權運動的環境,重視歷史和基層社會的關係,德國的公共史學則比較關注歷史訊息、歷史想像的文化作用。至於臺灣,公共史學和類似的詞語、觀念流行也相當久,有若干討論和不少的活動,近年尤其興盛,本節的討論也納入臺灣的資訊。
歷史與大眾的連結
另外要提一點,公共史學的意識與經驗豐富,有個重要的背景因素:在學院化的人文學科當中,歷史學是有長遠─兩千年以上─傳統的一門,它本來就具有強烈的公共性,和政治尤其關係密切,雖然這主要是菁英性質的公共性。此外,在世界各國,進入近代以後,歷史興趣、記憶和相關的探討也長期存在於社區,並沒有完全被學院所壟斷。個人認為,公共史學興起的意義和發展前景需要從這個背景進行考慮,不能受限於上段所說的當代公共史學運動。由於一個偶然的機緣,我在 2013 年曾經對「公共史學」的概念作了初步的梳理,為了方便自己記住心得,我對公共史學做了一個有點俏皮的定義,完全是自用的。照我當時的構想,用英文來說,公共史學是: history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and for the people。我後來發現,早在 2004 年,周樑楷教授就對公共史學做了幾乎完全相同的界定。他把 public history 翻譯為「大眾史學」,並做了如下的說明:
大眾史學是甚麼呢? 第一,history of the public(s), 大眾的歷史; 第二,history for the public(s),歷史是寫給大眾閱聽的;第三,history by the public(s),歷史是由大眾來書寫。
周教授把 public history 稱為大眾史學,有他特殊的用意,但從周教授和我不約而同為publichistory 做出幾乎相同的表述,顯示這個定義觸及了公共史學議題的核心,應該是合適的討論架構。其實,周教授和我對於公共史學的界定與上節介紹的公共人文學 about、for、with 面向也很吻合,顯示公共史學和一般公共人文學有整體上的相似性,事實上就英文而言,“about, for, and with” 是更準確的用法。
對我而言,公共史學三個基本面向的指涉如下。“History for the people” 可理解為:為公眾所表達的歷史,或是在公共領域呈現的歷史;“history of the people”基本意思是公眾的歷史;“history by the people” 則是公眾(參與)創造的歷史認識。以下就從這三個類別出發,設法說明公共史學的主要意涵及其特點。
公眾表達的歷史
首先,關於為公眾所表達的歷史,或在公共領域呈現的歷史,這顯然是一般認識中,公共史學最主要的意涵,也是公共史學最顯著的表現樣態,有一篇關於公共史學的論文,就直接以這個涵義作為公共史學的內容。公共史學的這個面向基本上是指,「過去」無所不在,公共生活中充滿歷史的跡影,這些構成了一般歷史認識的重要成分。具體而言,公共領域中明顯可見的歷史,或公眾一般領受的歷史,主要寄託於以下事物:博物館、美術館、文化遺產、紀念碑、具有歷史意涵的公共藝術;戲劇、電影、電視劇、歷史小說及某些其他類別小說、漫畫;紀錄片、通論性歷史書籍、通俗歷史讀物、個人傳記;受委託撰寫的公司、機構歷史;甚至如遊戲、手工藝品、衣服設計等。這些形式的歷史並不都只是歷史學「通俗」、「稀釋」的版本,它們往往比學院著作有更明晰直接的表現,帶有強大的認知效果和說服力,是公眾歷史認識的主要來源。此外,這類歷史訊息、敘事和想像的表現不計其數,種類繁多,從比較不嚴肅的娛樂性、商業性產品,到涉及國家與國族認同的敘事和論述,都包括在內,牽涉非常深廣。公共領域中廣袤的歷史成分,顯示歷史學與實際社會文化關連之深,是大多數其他人文學科難以相比的,這也使得公共史學成為特別複雜的課題。
關於公共史學的這個面向,有兩個明顯的疑難。首先,如果擴充到極點,上述公共史學的範圍無異於文化生活中所有的歷史相關元素,這樣範圍似乎太廣,很多部分已經跟歷史學沒有關係了。在英文,history 既是「歷史學」,也是「歷史」,就語意而言,public history 說得過去,但面對如此複雜多樣的場域,很難進行有重點的思考和討論。其次,公共領域中的歷史元素有其高度的自主性,有些和歷史學術往往關係微薄,例如歷史小說、歷史劇、通俗歷史讀物、名勝古蹟,在歷史上長期存在,很早就是公眾文化的重要部分。至於近代才興起的博物館、美術館、制度化的文化遺產,也都有其獨自的運作機制。這些事物無疑是德國所謂的「歷史文化」(Geschichtskultur, history culture or historical culture)的一部分,但將其納入公共史學的討論時,就必須謹慎檢擇議題。
雖然公共史學中 for the public 或 for the people 的部分(為公眾所表達的歷史)有上述困難,這無疑是公共史學的重要面向,在實務的層面尤其如此。關於這個面向,還可以有兩點引申。在現實上,公共場域中有很多活動涉及對「過去」的想像和認知,以及對「過去」意義的探索,乃至爭奪。這類活動的繁多與獨立性顯示,學院外也有不少各種意義的歷史工作者,舉例而言,在美國,許多地方都有歷史學會(historical societies),臺灣則有文史工作者,隨著圖書館、博物館、檔案館和其他文史機構的建置與增加,學院外和學院周邊的歷史工作者會越來越多。公共史學反對歷史學過度專門化,過度經營自以為是的學院產業,這個觀念要求學者把他們的訓練和能力應用於學院外的生活,這樣的工作要能持續,有穩定的貢獻,學者必須建立起學院外的合作關係。簡單說,公共史學恐怕不是學院學者自己的事業,而是要在與社會相關人士合作的基礎上,才能有可大可久的發展。
此外,公共生活中既然存在無數「過去」的跡影以及相關的論述和活動,把這些現象完全納入公共史學的旗下,似乎過於寬泛,對歷史學和文化生活,都不見得能有重要的助益。我個人以為,「公共史學」和「歷史文化」應當有所區分。公共史學為公眾「服務」的面向,最好將焦點限制於學院史學和社會文化生活交集明顯的部分,這樣比較能突顯歷史學術的社會意義以及文化生活對歷史學術可能具有的反饋作用,歷史學者也比較有從事公共史學的施力點,譬如撰寫通論和通史著作,或以歷史專業知識為基礎探討各類公共議題。
公眾自身的歷史
關於公共史學的內涵,還有另外一種思路,就是重視歷史學和具體的人(公眾)的關係,更直接地說,強調公眾在歷史認知產生過程中的重要性,有人也許會稱為歷史知識的民主化。周樑楷教授把 public history 翻譯成「大眾史學」,就是彰顯「公共史學」的這個方向。前文說,公共史學有 history of the people (or the public) 和 history by the people (or the public) 的面向,就主要是這個思路的反映。以下分點說明。
站在歷史知識與公眾關係的立場,公共史學強調歷史學應該注重公眾或民眾的歷史,可以說,從歷史的觀點了解民眾生活也是公共史學的重要工作。公共史學觀念最初於 1970 年代在美國和英國興起,與當時的社會文化抗議運動有關,具有深刻的入世精神。有些公共意識強烈的學者,除了在專業上發展社會史研究,也加入社會運動,並從事實際社會問題的探討。此外,公共史學課程訓練學生,走入基層社會是重要的一環。公共史學教育包括了如何在社區中從事紀錄、採集資料的技能,口述歷史(oral history)成為公共史學的重要工具。
不過這裡有個問題:自從社會史和常民文化史意識興起,學院對於基層社會歷史的研究也蓬勃發展,很多學者殫精竭慮,致力於此,那麼,學院中的常民史研究和公共史學所重視的公眾歷史有什麼不同嗎?我個人的看法是,兩者可以有關係,就個別學者或研究而言,也可以不做區分,但整體上,精神還是有差別的。基本的差別是,學院的研究要求學術意義,常民史的研究也不例外,必須考慮個別研究與理論、流行議題和既有學術成果的相關性,也就是,選題往往有高度的計算性。對照之下,在公共史學精神指引下的民眾史研究,反而是無所為而為,重點在「不要遺忘」(not-forgetting),保留記憶,供小眾使用,積少成多,成為整體文化生活的資產。以此,學院史學一般不重視的許多課題,如個人的歷史、家族的歷史、社區的歷史、學校的歷史、社團的歷史、機構和企業的歷史,乃至地方的歷史,都屬於公共史學的範圍。這類工作早已在社會上存在(如中國與臺灣的地方志傳統,乃至家譜),但大多沒有受到公共史學精神的浸潤,更重要的是,公共史學的實踐可以將經過長年淬煉的專業史家的觀念和技巧帶入公共生活的領域,提升公眾小歷史的價值,豐富文化生活。反過來說,這種類型的公共史學如果發達,學院史學一定大大受惠,在現代史和當代史的研究上尤其如此。
公眾創造的歷史
最後,公共史學也是民眾建構歷史的活動(history by the people or the public)。這一點和上述「公眾的歷史」是密切相關的。公眾的歷史如何實踐?建立公眾的歷史,可以憑藉的文字紀錄有限,而且這些資料通常過於單面,大多出自官方或統治菁英的眼光,公眾的歷史要豐富,有生命力,需要民眾的參與。民眾參與歷史認知的建立,有兩條途徑。一個是提供資料,敘說記憶,包括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另外一個則是他們一起寫歷史,自行撰寫,或是在公共史學活動的協助下撰寫或留下紀錄。這樣的實踐有改變建構歷史方式的涵義,至少增加歷史建構的途徑。以往的歷史學,無論是傳統史學或近代以科學研究為模型的學院歷史,都是以既有的文字資料為基礎,其中一般民眾的聲音很稀少。公共史學有可能把比較大量的民眾記憶和觀點帶入歷史知識的建構,進而成為主流敘事的一部分。
以上從以公眾為閱聽對象的歷史、公眾的歷史、公眾書寫的歷史三個角度來解釋公共史學的性質,所說不免寬泛,現在想藉一個實例來具體展示公共史學的樣貌。臺灣大眾史學協會(Taiwan Association of Public History, TAPH)於 2022 年 5 月 14 日成立,該會訂立的重點工作有以下六項:
(一)高中歷史教師工作坊(一○八課綱「探究與實作」成果交流)。
(二)藝文專案管理人才工作坊(文史工作協力平台建構推廣)。
(三)歷史電影及歷史紀錄片論壇。
(四)博物館歷史學論壇。
(五)校史研究及校園記憶書寫計畫。
(六)村史暨國史書寫計畫。
我們可以做一點分析。這六項重點工作中,(一)至(四)都屬於廣義的以公眾為閱聽對象的歷史的範圍,也就是說,目標在將專業史學的成果和技巧融入公共生活(包括教育),可見在實務上,這是公共史學最大的區塊。上述的第(五)、(六)項則主要是公眾的歷史的類別,但在從事這項工作時,公眾自己的記憶和紀錄一定或多或少會是成果的一部分,而且越多越好,因此也有公眾書寫歷史的成分。需要說明,第(六)項所指的「國史書寫」,不是直接書寫大歷史,而是希望透過社群的小歷史,構成馬賽克式的一國之史。簡單說,透過對臺灣大眾史學協會重點工作的分析,可以看出,本節對於公共史學的原則性說明的確指出了公共史學的主要內涵。公共史學如同人間的其他事物,在不同的社會環境有不同表現,臺灣的公共史學一定和美國、德國有重大差異,這種工作也會隨時間產生變化,但公共史學的基本方向和精神,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另外要補充一點。在前文所說的公共史學三個面向當中,公眾的歷史與公眾書寫的歷史關係十分密切,可以當成一個大的方面,而且有的公共史學觀念對此非常強調,甚於大多數人關注的歷史學服務功能。所以,我們可以想成公共史學有兩個大的方面:一個是專業歷史學進入公共領域,為公眾服務,發展優質的文化生活;一個是歷史學者與公眾合作,重建公眾的歷史,創發更多面、更適切的歷史認識。這和上節所說明的公共人文學的整體精神是相近的。
以上探討公共史學的各主要面向,我們應該能對公共人文學有了更具體的認識。接下來要檢視公共哲學和公共人類學,希望藉此更深入公共人文學的內涵。
本書取名為《人文與民主的省思》,主要是根據書中文章的題旨。本書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人文篇」,共有七篇文章,涉及人文學術、人文教育和人文現象,除了具體問題的討論,也嘗試對人文學的根本性質有所探察。第二部分是「民主篇」,也收了七篇文章,幾乎都和近年香港與臺灣的情勢有關,但其中含有不少關於自由民主體制與民主防衛的原則性論述。第三部分是「余英時的學術與思想」,收有五篇文章,這些文章性質不一,不全是有關學術與思想的闡述,但余先生的整個生命都離不開他作為學者和公共知識分子的身分,所有的文章自然都有這兩項元素。另外有一篇學術論文,主題屬於「民主篇」,由於文章很長,當作本書的附錄。
除了反映文章的內容,本書取名為《人文與民主的省思》還有另一層意義。余英時晚年特別重視人文與民主的關聯,在他生命的最後十餘年,一再討論和闡發這組觀念,本書的書名也想和余先生的人文民主論說有所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