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 12 月 31 日,嘉義市火車站前的交通要道,人群簇擁著一座矗立已久的偉人騎馬銅像。銅像周遭有大批員警揮舞警棍,意圖驅散人群,人群中仍有數人奮不顧身地衝向銅像,用工具鋸斷馬腳,將鋼索一端套上銅像頸部,一端繫在貨車車尾,發動引擎,銅像轟然倒地,人群高聲歡呼。參與行動者,有四人遭到逮捕,其中三人是原住民青年;他們所拆毀的銅像,則是當時臺灣赫赫有名的一代聖人——吳鳳。
曾經,吳鳳不僅僅被尊為神,他的故事更是所有臺灣學生必讀的典範課文,詩歌、繪畫、戲劇、電影,無數藝文作品都歌頌著「殺身成義、捨生取義」的吳鳳精神,就連如今風景秀麗的阿里山鄉,當時都還叫做「吳鳳鄉」。
吳鳳究竟是誰?為何一度被奉若神明,他的神話又為何一夕崩解?
「殺身成仁通事吳鳳」的成神之路
時間倒回二十世紀初的嘉義,彼時阿里山山區所蘊藏的高山森林資源,甫被日本殖民政府發現,正欲著手開發。同時,調查的日本官員在阿里山腳下的社口庄(今中埔鄉社口村)尋訪到一個特殊的地方信仰,當地居民拜的是「吳鳳公」,相信祂能帶來庇蔭、杜絕「番害」,也就是免於遭受鄰近山區原住民的攻擊。根據《海音詩》、《雲林縣采訪冊》等清代文獻紀載,「吳鳳公」之所以靈驗,是因為他曾經擔任漢人與原住民之間中介事務的「通事」,在其任內為了阻止原住民的獵首習俗,自願被當地原住民殺死。吳鳳死後化為神祇,使當地原住民深感畏懼,遂不再殺人。
連橫《臺灣通史》中也提到:「吳鳳列傳士有殺身成仁,大則為一國,次為一鄉,又次則為友而死。若荊軻、聶政之徒,感恩知己,激憤舍生,亦足以振懦夫之氣,成俠客之名,歷百世而不泯也。嗚呼!如吳鳳者,則為漢族而死爾。迄今過阿里山者,莫不談之嘖嘖。然則如鳳者,漢族豈可少哉?頂禮而祝之,範金而祀之,而後可以報我先民之德也。」
以民政長官後藤新平為首的一批殖民官員,敏銳地察覺到這則吳鳳傳說的潛力。
為了開發臺灣的山林資源,總督府正苦惱於要如何處理臺灣山區剽悍的原住民,而一個像吳鳳一樣奉公、敬職,以感化蕃族為己任,甚至不惜自我犧牲的基層公務員,不正是所有殖民官員的榜樣嗎?很快地,在官方人士熱心運作下,被地震震毀的吳鳳廟,以更宏大的規模堂堂落成。佐久間佐馬太總督「理蕃計畫」推行期間,官方立場出版的《殺身成仁通事吳鳳》一書風靡全臺,吳鳳的故事被編入公學校及小學校教科書中,作為殖民教育的重要文本,更是理蕃政策的精神象徵。
在日本時代最為流行的版本中,吳鳳被塑造成一位心懷仁德的智者,他所面對的「蕃人」有著落後、野蠻的習俗,年年都要出草殺人,以人頭祭神。吳鳳起初以清代民亂中喪生的死者頭顱應付,過了四十多年,死者頭顱告罄,蕃人又要殺人,吳鳳不願其他人民因此遇害,便與蕃人相約可以獵殺一名身穿紅衣、騎著白馬的人,等到蕃人獵其首級一看,死者竟是吳鳳自己。此後,蕃人經常看見吳鳳的神靈策馬穿梭於蕃社,導致族人患上疾病,彷彿是吳鳳降災來懲罰他們,於是蕃人紛紛悔過,就此革除了獵首陋俗。
在故事以外的世界,殖民政府嚴密執行理蕃計畫,果真逐步征服了每一處蕃社,深入每一座山林,迫使原住民放棄舊有習俗,接受政府教化。即使理蕃政策已經落實,成神的吳鳳卻未就此退場,其陰影反而在戰後持續龐然茁壯,籠罩在臺灣原住民的心中。
原住民運動與吳鳳神話的破滅
1990 年代,日本學者駒込武來到臺灣研究日本時代的同化政策,順道去尋找曾在文獻中讀過的嘉義吳鳳廟。駒込武當時心想,經過了將近一甲子的時間,吳鳳廟舊址或許已化為一片荒煙蔓草,但到了現場,他驚訝地發現,日本時代建設的吳鳳廟體系,竟被戰後中華民國政府整套沿用了下來,只是廟裡原先理蕃總督佐久間佐馬太的位置,都被替換成了「總統蔣介石」。
或許是因為,吳鳳為教化他族而犧牲的神聖形象,對統治者實在太過便利,中華民國政府繼承了總督府的統治權,也順理成章地繼任為吳鳳故事的編造者。除了賡續既有設定,更因應著新政府的統治需要,特別強調吳鳳的漢族身分與儒家精神。民國版本的吳鳳故事,刪除了原住民畏懼吳鳳死後降災的情節,改寫為原住民受到吳鳳捨生取義的高貴人格感動,就此覺悟,不再殺人,甚至將吳鳳尊為阿里山神,為祂建廟崇祀。
從 1950 年代起,每一個接受過中華民國教育的學齡兒童,都必然在文學與道德課程裡,受到吳鳳故事的灌輸,與日本時代不同的是,這次吳鳳神話所教育的對象不分本省、外省或原住民,所有族群都一律必須熟讀吳鳳的故事,必須了解「慈愛的吳鳳」曾經犧牲自己,來喚醒「兇頑野蠻」的山地原住民,換句話說,這些上了「吳鳳課」的原住民,即便早已停止出草的習俗,仍必須背負起殺死了偉人吳鳳的原罪。
工商社會發展下,許多原住民青年為了生活離開原鄉,進入城市,他們在漢人社會面臨適應問題,或是遭遇族群歧視,甚至導致湯英伸事件等悲劇發生。直到 1980 年代,原住民族群發起「原住民運動」,爭取族群認同、捍衛權益與保存文化,那個始終以聖人形象壓迫著原住民的吳鳳,成了原住民運動亟欲破除的目標。
一篇名為〈一則捏造的神話:吳鳳〉的報紙投書掀起質疑,無論從人類學的角度或歷史學的觀點,課本裡的吳鳳故事版本都充滿疑點,例如:阿里山的鄒族人喜尚紅色,不至於貿然襲擊身穿紅衣者;獵首儀式不是為了祭神,也不可能以既死者的頭顱或骷髏充數;吳鳳廟與吳鳳信仰,更毫無可能是鄒族人為了懺悔而設立的。
原住民團體透過田野調查,挖掘出鄒族人視角的吳鳳故事:「吳鳳之所以被殺,是因為他是罪大惡極的奸商,剝削了族人!」亦有學者比對清代史料、日本時代文獻與當代的各種吳鳳故事版本,分析出該故事順應著時代及政權所需不斷演變的過程,足證吳鳳的故事,完全是一則為了統治需求被刻意塑造而成的神話。
在 1980 年代的解嚴浪潮之中,原住民青年以具體行動表達抗議,憤而拆毀吳鳳銅像,社會各界也呼應著原住民運動的訴求,終於使高牆傾頹。1989 年 3 月,吳鳳鄉正名為阿里山鄉;同年 9 月 12 日,教育部宣布全面刪除教材裡的吳鳳內容。紅衣白馬的聖人吳鳳,正式步下了神壇。
「真實的吳鳳」是否存在?
失去政治資源的加持,吳鳳再也不是萬人膜拜的神聖人物,但若以實證史學的角度來看,吳鳳的故事仍有其可觀之處。這就要再次回到吳鳳被送上神壇之前,去探究當年為何會有「吳鳳公」的傳說出現?
首先,吳鳳應該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物。根據現存吳鳳家族族譜,吳鳳可能生於康熙三十八年(1700),在康熙年間與父親吳珠一同來到臺灣,開墾諸羅沿山土地。一張康熙五十八年(1720)的契約史料指出,阿里山社土官因無力繳付稅金,而將番仔潭(今竹崎鄉義仁村)一片草地和埔林給墾「吳宅」。在這張契約上,吳鳳以「夥長」之職作為見證人署名。夥長與通事,皆為清代辦理番社事務的職稱,康熙六十年(1721)以後,阿里山番社受官兵就撫,吳鳳很可能是在這一時期正式當上了阿里山社的通事。
綜上可知,吳鳳家族以番仔潭為根據地,在沿山地區主要從事兩種產業,其一是開墾沿山邊界地土,其二是包辦番社納稅及貿易。清代官府衙門統治鞭長莫及,沿山地區的治安有賴地方豪強協調維持,擔任阿里山番社通事的吳鳳,當然也經常需要出面與原住民往來,進而協調當地漢人與原住民之間的關係。
吳家神主牌記載,吳鳳歿於乾隆三十四年(1769),其喪生地點社口庄,正是前往阿里山區的主要入口,當地漢人族群與原住民族群之間長期存在競爭關係,而吳鳳可能因為通事的角色,被視為漢人集團的代表人物,遂在族群衝突中遭到原住民報復性殺害。
另據總督府所記錄到的口述傳說,有鄒族部落在吳鳳死後突然爆發嚴重的傳染病,死傷慘重,族人懷疑是吳鳳的亡靈作祟,便以圓石象徵吳鳳的首級,在集會所進行一場驅逐疫病、埋石立誓的儀式,才成功平息了傳染病。此後,某些鄒族部落便停止獵取漢人首級。
受到疫病影響,原住民部落與漢人競爭的實力不再,被原住民視為索命厲鬼的吳鳳,自然化為漢人心目中的保命神明,「吳鳳通事犧牲自己,換來原住民不再殺漢人」的傳說,於焉成形。或許是吳鳳家族有意鞏固在地勢力,又或者吳鳳生前在漢人之中確實頗有聲譽,在吳鳳死後,吳氏後裔與周邊漢人村莊有意識地透過祭祀吳鳳來發揚其傳說,因而創生出了嘉義沿山特殊的「吳鳳公」信仰之原型。
從一介偏僻山村的小小人物,搖身變為日華政權傾力扶持的偉大聖人,最終又幾乎被抹消存在、歸於平凡,峰迴路轉的吳鳳神話,也真可謂是臺灣史上的一段傳奇了。
參考資料
- 薛化元,〈吳鳳史事探析及評價〉,《臺灣風物》第32卷第4期(1982年),頁65-81。
- 翁佳音,〈吳鳳傳說沿革考〉,《臺灣風物》第36卷第1期(1986年),頁39-56。
- 邱雅芳,〈越界的神話故事:吳鳳傳說從日據末期到戰後初期的承接過程〉,《臺灣文獻》第56卷第4期(2005年12月),頁121-154。
- 鄭螢憶,〈通事制度、信仰與沿山邊區社會—清代臺灣吳鳳信仰的形成〉,《歷史人類學學刊》第12卷第2期(2014年10月),頁51-84。
延伸閱讀:
1.《臺灣通史─原文 +白話文注譯》
連橫著,蔡振豐 、 張崑將等譯,點此購買
2.《臺灣通史》
連橫著,點此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