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研究聚焦商業、市場、都市化與職業流動,這些都是我的領域,我試圖讓它成為連貫令人滿意的整體,但某些答案仍然需要時間來印證。
日本漢學家斯波義信在唐獎頒獎典禮上曾這麼說道,從他發表的〈清代臺南府城的『會』、『境』和『郊』:在舊中國都市中的民間公共組織〉一文裡,也可以看出他在臺南地區的觀察,延續地方的領域發展,都市中的「境」並不完全是「獨立境」,而是街眾舖戶藉由信仰,成立團體後,連結相近數個團體,形成一個可以負責部分城防事務的組織,即為「聯境」。
靠近西門的以關帝廟為中心的武廟六條街⋯⋯這六條街的店舖共同組建以防火為目的的自治組織的情況被記載在碑文中。
斯波義信文章中提到的武廟六條街,即為當時以祀典武廟為主所管理的六個區域,分別是專賣竹子的「竹仔街」、專賣帽子的「帽街」、武館林立的「武館街」、「大井頭街」、「下橫街」及「武廟前街」,這六條街道之內的範圍,聚集著許多住家與各式商家;這些住家及商家各自組成了奉祀「土地公」或「火神」的神明會;最後,這些神明會的組織又全部歸屬於祀典武廟管理,而組成了「六和境」,也就是一種聯境。
不過,在斯波義信研究中觀察到的聯境現象,到底是怎麼出現的呢?
「聯境」組織的興起與發展
臺南舊城區「境」的發展,約莫始於乾隆年間的林爽文事件,而嘉慶年間的蔡牽之役後更讓「境」這個民防組織趨於成熟。臺灣史研究者石萬壽教授的文章中提到:
城內耆紳為維持地方治安,以及公眾的利益,常單獨或聯合數境街眾,自訂章程。道光二十一年,即有武廟所轄六條街眾,會同禾寮港街,首二三四境街,共同訂立防火章程,升刻碑記,至今仍存於南門碑林。此後,街民常以寺廟的轄區,來作為境的範圍⋯⋯。
斯波義信利用非本地居民的視角,研究與討論臺南的都市形成,從「境」的成立觀察到臺灣民間,主動建立社會秩序的過程。他認為境就是建立在數個神明會上的信仰組織,最後這些境再歸屬於出資籌備城區防務工作的郊商上。
石萬壽根據臺南的地域情況,整理出十個地方聯境,分別是:
- 防守大東、小東門的八協境
- 防守小南門的六合境
- 防守大南門的八吉境
- 防守大西門的六興境與六和境
- 防守大北、小北門的十八境
- 居中策應的廿一境
- 小西門外新港的四安境
- 防守南勢港、南河港的三協境
- 防守佛頭港、新港墘港、兌悅門的七合境
這十個聯境並非由官方主導劃定組成。而是多以相近的地理環境、境民之間的感情,以及利害關係等因素劃分,相較於政府管理而生的行政劃界,這類人為分界,更直接的反應出在地居民間的互動關係。
其中,八吉境甚至還留有一份最初協議聯境時,所簽訂的聯約規條。以八吉境內的馬兵營保和宮為聯境主廟,防守大南門一帶。過去的地方防務,以防禦賊匪搶奪與火災防護為主,因此,在簽訂規約上,有明確記載遭遇賊匪或火災時的因應方法。除此之外,也明述賞罰規定,並特別加強夜間巡邏、街巷安全以及境內公共事務的處裡。
聯境的功能在整合聯境街上的居民,由簽首領導,協力進行盜賊及災害的防治工作。
在平常沒有動亂的時候,聯境與聯境之間或是聯境內的各境,經常藉由宗教信仰上的慶典來聯絡感情;而團練辦理冬防等保防事宜的時候,廟宇就成了城防事務的聚集點了。
「聯境」城防功能的衰退
不過,具備宗教和防禦功能的聯境組織,也因為自然環境與政治局勢的轉變,面臨生存危機。
1823 年,曾文溪因風雨災害改道,同時,臺江內海也陸續浮陸,使得連城區內的五條港也逐漸淤塞,僅剩新港墘港水道較深。仰賴河口進行貿易的臺南郊商,為貨物裝卸方便,逐漸轉至靠新港墘港的老古石街(即現在的信義街路段)新建街屋。主要港口的沒落與據點搬遷、港口疏濬等費用,都讓代表臺南經濟命脈的三郊,因此逐漸沒落。
不僅如此,1864 年臺南安平地區開放對外通商,許多外商開始出入,由外商所經營的洋行介入,打破原來由郊商所獨佔的貿易實權。這對受港口淤積影響的行郊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因此,原先由郊商協助的城防工作,也隨之逐漸消失。
除了自然環境影響,隨著政權更替,日治時期的地方基層管理上沿用清領時期的保甲制度。1899 年,以陳秋菊為首的七百餘名抗日人士,襲擊臺北城,時任的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召見商人辜顯榮商量鎮壓「匪徒」之事。辜顯榮所獻「治匪」一策,就是設置「保甲制度」讓地方協力「治匪」。
於是,當時臺灣總督兒玉源太郎便發令創設「保甲總局」,以「防範土匪活動」為由,頒布《保甲條例》。辜顯榮任第一任局長,募集 17 至 47 歲男子組織「壯丁團」,並聯合各庄成立「連庄保甲局」。每十戶為一甲,每十甲為一保,且規定連坐處罰,強化舊有的保甲制度。
從此之後,保甲制度不僅與聯境組織的城防事務大幅重疊,且擁有殖民政權在背後支持,同樣也使聯境組織存在的必要性便日益式微。
於是,在自然環境的影響下,聯境組織不止失去了一直以來的經濟支柱,也因為日治初期創設的「保甲總局」以及《保甲條例》等政治因素,讓原本是負責城防事務的聯境,慢慢地落於名存實亡的地步。
不過,儘管聯境的城防功能被取代,依附廟宇而緊密的組織,在其維繫宗教情感的功能上,仍持續被保留且延續著。
在城防事務式微之後:聯境組織的社會連帶
聯境作為多個廟境聯合而生的組織,在形成與特性上,也和境很類似。由於聯境並為非正式官方組織,故沒有建立官方許可的聚集之場所,所以這些以祭祀圈為組織劃分的民兵鄉勇,自然依附於宮廟之內,以宮廟為聚集之處。不僅可以藉祭祀活動聯絡彼此感情,也可以將宮廟變成處理城防事務的聚會場所。
因此,在失去城防功能後,聯境更維持與鞏固其信仰上的區域勢力範圍,也就是一間廟的「轄境」,而以學術研究者來說則稱之為「祭祀圈」。轄境內的街眾鋪戶、民兵鄉勇恢復單純的信仰者身份,也就是祭祀圈內的信徒。
若以祭祀圈的觀點來看,宮廟與信徒間相互依存的關係,源自信徒對於宮廟主神信仰上的依賴,相信供奉境內的神明能夠保佑出入平安、諸事皆可逢凶化吉。所以宮廟有慶典、祭祀活動之時,便會積極參與並捐獻金錢,讓宮廟組織可以運作;宮廟則認為在其轄境就是奉祀主神的保護勢力範圍,因此境中的街眾舖戶是受到奉祀主神的保護的,所以每當宮廟主神聖誕或有慶典活動,轄境中的信徒便有參與祭典、捐獻金錢的義務。而這樣的依存關係,正是建立在由街眾舖戶所組成的「境」之上。
在現代社會中,聯境組織的聯防功能雖然已經消失了,但聯境作為民間信仰的聯絡功能便保留至今,在現今的臺南經常仍可以看見各聯境宮廟共同舉辦迎神祭典與祭祀活動,各境廟宇也保有聯誼的關係,此聯誼關係並非一般單純廟與廟的交往聯誼而已,而是猶如兄弟情誼一般,且同時也會尊重具有領導地位的聯境境主。
換言之,除了是境與境之間的相互聯繫外,現代社會中的「聯境組織」也可以看做是一種以廟宇為中心的社區與社區間互動。若有機會到訪臺南,除了廟街旁的美食外,或許也可以留意這些流傳百年「聯境」組織,是如何與當地人民互動,成為凝聚府城信仰的重要社會連帶吧!
(作者為國立成功大學歷史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