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7 年(康熙 36 年),郁永河奉命派來臺灣開採硫磺。生性愛好遊山玩水的郁永河沒有放過這八個月的時間,在這趟臺灣之旅中,他不僅留下了大量的文字紀錄,敘述沿途所看,甚至談論了對臺灣的治理政策,可以說是臺灣早期的重要旅遊指南之一。就讓我們藉著這本旅遊指南,帶領大家跟隨郁永河的步伐,探索這位十七世紀旅行家眼中的臺灣。
野蠻、食人與冒險的島嶼?
雖說總有好事者,稱臺灣是中國自古領土的一部分。但實際上在明末之前,中國人對於台灣的了解十分稀少,甚至不脫離鬼怪且荒誕的描述。例如南宋,趙汝適的《諸蕃志》是這樣描述臺灣的:意思大致上來說是島上的人語言無法交流、商販也不會來往,總是光著身體,跟牲畜差不多。其他早期中國史料中對於臺灣與琉球等地的描寫大多不脫離此,站在漢人文化高處,暗示海外諸島無不是落後野蠻的民族,甚至出現食人的描述,臺灣對中國人而言不過是「事實與虛幻交會的地方」。語言不通、商販不及;袒裸盱睢,殆畜類也。
藍鼎元深深怨嘆著這些過去中國對臺灣的想像有諸多謬誤,但也因為這些荒誕的記述,包括臺灣在內的海外地區,就成為了中國士人探險冒險的目標之一。而十七世紀郁永河也趕上了這一波晚明開啟的旅遊熱潮。嗟呼!此有志者述,惜未經身歷目睹,徒得知道路之傳聞者,其時其地其人其事多謬誤。
被開採硫磺耽誤的旅行家
郁永河,字滄浪,浙江杭州人,他為人所知的身份是旅遊文學作家,但實際上他曾考上秀才,長期擔任幕僚,輔佐地方長官。擔任公職的郁永河對謀求高位興趣缺缺,他所喜愛的事情是在閒暇之餘到各地探險旅遊。在交通還不是很方便的年代,他已經遊歷大江南北,曾經到河北過的他,因此能夠形容臺南街道像京城那般壯麗。至於郁永河多愛遊山玩水呢?他在《裨海紀遊》這樣描述過他在康熙三十年到福建八閩地區遊山玩水的經驗:
上述的行程記述著八閩地區各地地名,在短短一年內郁永河就已經遊歷一遍,可見他對於旅行的熱衷。然而,為什麼郁永河會來到臺灣呢?他在《裨海紀遊》這樣說:余自辛未春入閩,由建寧、延津以迄榕城;初秋,又自榕城歷興、泉至漳郡之石馬;未幾,又之漳浦、海澄、龍岩、寧洋諸屬邑暨各沿海村落,還至石馬;又以扁舟渡廈門,五日而返。⋯⋯。半歲之間,往返四過,凡山川幽窅之區,罔不足歷而目覽焉。於是八閩游遍矣。
耽溺於到遠方遊玩的郁永河,在臺灣納入清朝版圖後,因為一直沒能到臺灣出遊而喟嘆著。直到有天榕城的火藥庫失火,郁永河便發現:遊歷臺灣的機會來了。余性耽遠游,不避阻險,常謂台灣已入版圖,乃不得一覽其概,以為未慊。會丙子冬,榕城藥庫災,毀硝磺火藥五十餘萬無纖介遺。
惡疫、颱風還有土石流
無懼於才剛渡過險象環生的黑水溝,剛來到臺灣的郁永河,他依然對臺灣之行充滿期待,特別是南臺灣經歷過數十年的拓荒,風俗習慣讓郁永河少了異域探險的擔憂。在遊記裡頭關於南臺灣的記述,充滿著和地方官員的飲酒作樂趣事。但隨著郁永河的旅途越來越向臺灣北方深入,等在郁永河面前的不再是「文明」之地,而是橫亙在路上的河川、顛簸的山嵐、未知的叢林,以及「蠻荒」的原住民。面對如此艱困的環境,郁永河這才深刻地意識到臺灣還有危險的那一面。在《裨海紀遊》如此記敘著惡疫的侵襲。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郁永河等人傷病尚未痊癒,卻馬上又遭逢颱風的侵襲:余一榻之側,病者環繞,但聞呻吟與寒噤聲,若唱和不輟,恨無越人術,安得遍藥之?乃以一舶悉歸之。
颱風不僅吹倒郁永河一行人的草屋、甚至目睹著如土石流般的場景。郁永河的記述也是目前臺灣文獻中最早關於颱風的一手紀錄。自十九日至二十一日,大風拔木,三晝夜不輟,草屋二十餘間,圮者過半。夜臥聞草樹聲與海濤聲,澎湃震耳,屋漏如傾,終夜數起,不能交睫⋯⋯而萬山崩流並下,泛濫四溢,顧病者皆仰臥莫起,急呼三板來渡。
在蠻荒之外:郁永河眼中的原住民
除了險惡的自然環境之外,郁永河沿路最感興趣的事情無疑是對於原住民觀察與互動。他對於原住民的生活,食衣住行,無一不關心和好奇,為此他還特別寫了土番竹枝詞24首,來描寫原住民的生活。在郁永河的眼中,過著原始生活的原住民就像是上古時代遺民,純樸無華的年代。這當然也略帶有「文明」觀看「野蠻」的視角,投射著郁永河,或說清朝對於臺灣原住民的想像:冬夏一布,粗糲一飽,不識不知,無求無欲,自遊於葛天、無懷之世,有擊壤、鼓腹之遺風。
對於臺灣的社會亂象,郁永河顯然也將批判對象指向漢人的貪婪,而非原住民。例如他就大肆批評漢人社商貪得無厭,不僅壓榨原住民、還強迫原住民婦女成為妻妾:乃以其異類且歧視之⋯⋯噫!若亦人也!其肢體皮骨,何莫非人?而云若是乎?
不過在如何治理原住民的問題上,郁永河依舊是抱持著傳統漢文化觀念,希望試圖「教化」原住民。在郁永河思想中,他一方面花時間了解原住民的文化,願意理解原住民的處境。另一方面在治理方針上,他最終還是尊奉漢文化中心的視角,期待教導原住民詩書禮樂,以此種教化使他們能夠趨近於中原的漢文化。即便是傾向原住民立場、對於漢人的欺壓多所責難的郁永河,背後無疑仍是一套文化/野蠻二分的觀念,希望透過教導原住民更加先進的漢文化,使臺灣成為向吳越之地一樣成為文化薈萃、人文淵藪之地。這也反映著清朝長期以來對原住民的觀看方式。然此輩欺番人愚,朘削無厭,視所有不異己物;平時事無巨細,悉呼番人男婦孩稚,供役其室無虛日。且皆納番婦為妻妾,有求必與,有過必撻,而番人不甚怨之。
結語:如何統治這塊土地
當然,郁永河也不是薪水小偷,如果仔細閱讀整部裨海紀遊,不難發現文本中浮現著許多討論如何治理臺灣的線索。在臺南府城時,郁永河和同僚共同閱讀方志了解地方風情。對於原住民境遇,郁永河也表示同情並提出新政策,乃至於請纓前來臺北開採硫磺。這些線索無疑地指向了:清朝官員對於這一塊新領土的好奇,對於這塊土地治理方針的規劃乃至於辯論。或許我們可以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理解郁永河和《裨海紀遊》對於治理臺灣的論述。
1683 年(康熙 22 年)6月,清朝政府在澎湖擊敗鄭氏王朝的守軍,該年八月鄭氏王朝宣布投降,臺灣自此成為清朝的一部分。不過關於這一塊新得到的土地,清廷內部卻存在不同意見。例如大臣李光地等人主張臺灣乃是彈丸之地,得之無所謂,不得無損;與此主張相反意見的,則是起初負責攻打臺灣施琅。在施琅所寫的〈恭陳臺灣棄留疏〉一文中,他力主將臺灣收入版圖,強調台灣並非彈丸之地,而是物產豐盛,同時也是江、浙、閩、粵四省門戶,地理條件重要。
郁永河在討論臺灣棄留爭議上,大體不出施琅的意見,皆在強調臺灣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和物產的豐盛。不過郁永河撰寫此遊記之時,距離臺灣收入清廷統治已經十餘年間。換句話說,郁永河關注的也就不僅僅只於棄留與否,而是如何更積極統治臺灣的問題。在他的認知中,臺民叛撫無常、常思動亂,而也批評漢人著眼於經濟利益,經常透過社商制度壓榨原住民,更糟糕的是負責聯繫官府與原住民的通事與社商合謀、顛倒是非。
雖然從明末開始,就陸續開始有官吏士人將臺灣風土作為題材,例如陳第的〈東番記〉,不過相較於陳第的驚鴻一瞥。郁永河在這半年多的時間,更加深入、也更加完整地描述臺灣的地理環境和文化風俗,也正是郁永河在文中對於原住民大篇幅的描述,因此不少研究者大力讚嘆《裨海紀遊》保存了大量原住民的早期史料。彼社商者,不過高臥郡邑,催餉納課而已;社事任其播弄,故社商有虧折耗費,此輩坐享其利。……通事顛倒是非以對,番人反受呵譴;通事又告之曰:『縣官以爾違通事伙長言,故怒責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