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東天后宮座落於臺東市區,又稱埤南天后宮,建於清代末年,是東部少見歷經年代風霜的官廟之一。主殿供奉媽祖,其他各殿也祭祀觀音、福德正神、文昌帝君、註生娘娘、月老、城隍等神祇。特別的是,主殿旁設置了「昭忠祠」供奉著文武將軍。這兩位將軍一文一武,文將軍名叫袁聞柝、武將軍名為張兆連。這兩人到底是誰呢?或許在現今鮮少為人所知,但在東臺灣歷史上,這兩人可不是什麼 Nobody 啊。
序曲:廟裡的碑記
清光緒十七年(1891),臺東天后宮在當地漢人官民的熱烈支持下,盛大落成。據廟方記載,廟宇是由當時帶領鎮海後軍各營,駐防臺東的統領張兆連號召出資建成。廟中有一篇名為〈新建埤南天后宮捐題碑記〉的碑文記載了這個緣起:
謹將新建埤南天后宮各捐款錄列於左,計開:記名提督軍門統領福建臺灣鎮海後軍等營兼統各路屯兵營勝勇巴圖魯張,捐庫平銀捌百兩。欽加提舉銜調署臺東直隸州正堂即補分府宋,捐七二庫洋陸拾兩。管帶左營李得勝捐…、接帶左營張升桂捐…、管帶前營後元福捐…。
這是一篇入廟參拜時常見的捐款芳名錄,乍看之下,我們不太容易理解這些人是誰。事實上,在臺東天后宮的碑記中,上頭的人名幾乎是鎮海後軍的清朝官兵,這說明天后宮是一座由清朝官兵與當地漢人百姓出資建成的廟宇。內文中以粗體字標示,擁有一整串頭銜的第一個名字,即為號召建廟的鎮海後軍統領張兆連,捐出了 800 兩銀。第二位粗體字標示者是位文官,則是時任臺東直隸州知州的宋維釗。
臺東天后宮的〈新建埤南天后宮捐題碑記〉,紀錄著建廟過程以及各捐款人的姓名(Source:國家文化記憶庫 )
換句話說,臺東天后宮在建成當年,是由地方父母官支持與「抖內」敕建而成的官廟。在廟宇主殿中,高掛著幾面底色油亮,刻著金黃字樣的匾額,分別有光緒皇帝署名御賜的「靈昭誠佑」牌匾,以及張兆連本人所署「靈助平蠻」牌匾。在現今天后宮昭忠祠裡,地方百姓尊崇建廟的袁聞柝與張兆連為文武將軍。那麼,除了出資建廟的張兆連之外,袁聞柝又是如何走上神壇,成為地方的守護神呢?一切緣由,要從 1874 年的牡丹社事件回溯起。
臺東天后宮內懸掛著「靈助平蠻」牌匾為張兆連所題,而「靈昭誠佑」牌匾則為光緒皇帝所御賜。(Source:wikipedia )
風雨欲來的 1874 年
花蓮、臺東一帶俗稱「後山」,這當然是出自臺灣西部視角的稱呼,也反映這塊土地長期在清代被視為難以跨入的瘴癘之地。十八世紀初編修的《諸羅縣志》甚至形容「雖有探奇索異之子,孰能經魑魅而踐無人之境呼?」然而,漢人官民眼中「後山」形象其實是不斷「滾動式修正」的。時至十九世紀,臺灣東部已經被認為是擁有不下杭州西湖景色,以及豐沛物產的寶地,「洋人萬里跨界,到處垂涎」。這類僅限於漢人眼光的轉變,對於長居臺灣東部的原住民而言,自然是讓人覺得「Am I a joke to you?」的言論,卻暗示了東臺灣的歷史將在十九世紀出現劇烈的變化。
1717年完成的諸羅縣志中有張今日花東地區的地圖,當時即以「山後」命名這塊土地(Source:wikipedia )
1874 年,日本為了琉球漁民遭斯卡羅原住民殺害的事件,發動「台湾出兵」,震動清朝朝廷。當以「征討」為名的日軍浩蕩登陸屏東社寮後,清廷才意識到東臺灣的關鍵地位,緊急調派多名官員指揮淮軍等勇營,急驅臺灣南部與日軍對峙。其中,袁聞柝也是在這波應對中被賦予重任的官員。
袁聞柝(1822─1884),出身江西樂平的仕紳家庭。他自咸豐 7 年(1857)起率樂平縣鄉勇抵抗太平天國軍隊,也因此受到左宗棠賞識,開啟仕途。藉著軍功與捐官途徑,袁聞柝取得福建候用同知資格後,在同治 12 年(1873)被指派來臺協助軍防。隔年,日軍出兵恆春半島,袁聞柝被推到第一線擔任臺灣府海防兼南路理番同知(臺防同知)。除了協助防務,還要處理官府與南臺灣、東臺灣原住民社群的關係。日軍在三月登陸後,袁聞柝於四月就曾與候補縣丞周有基一同前往琅嶠探查日軍佈防情形,並將探查結果匯報給沈葆楨與臺灣道夏獻綸。
「大日本琉球藩民五十四名墓」是牡丹社事件中遭到殺害的琉球漁民埋骨處,位於今日的屏東縣車城鄉(Source:wikipedia )
袁聞柝的報告中指出,他在社寮見到日本陸軍少佐福島九成。兩人會晤過程均以禮相待,袁聞柝表明來意,是察看漢人人民與日軍是否相安無事?福島禮貌回應:「費心費心」。隨後袁聞柝指出,前一年清朝官府才協助漂流難民佐藤利八一行人,使其安全回到日本,以此質問日軍出兵的正當性,福島「即不復答」。此時福島的默默不語,被漢文史料視為是袁聞柝官場生涯中,最被津津樂道的巔峰時刻。1890 年代所修撰的《臺灣通志》甚至如此形容這場對話:「(袁聞柝)氣直詞正,日人不能答。當是時聞柝名聞中外。」
牡丹社事件後的角力
除了實地訪查任務外,袁聞柝也曾深入參與「開山撫番」的事務。牡丹社事件期間,日軍為了確保對牡丹社、高士佛社等村社的圍堵,三月登陸後便積極聯絡瑯嶠其他部落,據報取得 30 餘村社在形式上的「歸順」。
牡丹社事件發生時,日軍指揮官西鄉從道曾與恆春瑯嶠十八社總頭目卓杞篤會面,使清朝一改對於原住民及「界外番地」的治理態度(Source:wikipedia )
此外,日軍更有將觸角伸往後山的卑南地區(今臺東市)的意圖。清廷官員大為緊張,福建布政使潘霨趕忙指派袁聞柝,在四月搭乘輪船前往卑南。袁聞柝抵達卑南後,果真見到當地卑南族的一位領袖──陳安生。關於陳安生的詳細生平尚不明朗,但目前可知,他係由卑南男丁和漢族婦女所生,與戲劇《斯卡羅》中的角色「水仔」一樣有著「土生仔」的身分。據記載,陳安生偕同四位卑南族人馬上理了頭髮(薙髮),被袁聞柝帶到府城表示歸順。潘霨賞以標示官府封賞的銀牌、衣服等禮物,將五人送回卑南。
成功聯絡陳安生後,袁聞柝被委以重任──開拓聯絡卑南的道路。潘霨聲稱,一名叫「買遠」的卑南族領袖懇切請求,清廷能駐兵後山。因此,他指派袁聞柝招募 500 名鄉勇組成「綏靖軍」,「無事以之開路,有事以之護番」。這支綏靖軍,便成為袁聞柝在「開山撫番」之中的開路先鋒。由此,我們也逐漸能感受到,清朝官府的刀槍鐵蹄,正隨著「設局招撫」的開發野心及「豫籌防海」的國防考量,以不容質疑的姿態挺進「後山」。
從「撫民理番」到「臺灣知府」
自牡丹社事件後,沈葆楨奏請設立卑南廳,讓理番同知袁聞柝駐防,使其成為臺東在清代第一位地方首長。沈葆楨也下令,以北、中、南三路突進東臺灣,企圖打開前往「後山」的通道,斷絕類似日軍滲透東臺灣的事件。袁聞柝憑藉其聯絡卑南原住民的經驗,便參與了南路開山的工作。根據記載,同治十三年(1874)當日軍尚未撤軍的七月,袁聞柝就已經要求陳安生等人協助開路,卑南族人一路開闢至崑崙坳(Kuljaljau,舊古樓部落,今屏東縣來義鄉境內)。八月,據稱連崑崙坳的排灣族人都加入開路,並繳出日軍贈予的多面「倭旗」,代表向清朝官府輸誠。此後,袁聞柝便專責「開山撫番」三路中的南路。南路再細分兩路,一路自鳳山出發,經赤山(屏東萬巒)爬升到崑崙坳,沿金崙溪而下,這便是現今登山界所稱的「崑崙坳古道」。另一路由臺灣鎮總兵張其光領軍,自射寮(屏東枋寮)出發,經姑子崙山,
隔年,袁聞柝不僅持續開拓道路,更招募漢民開墾巴塱衛(臺東大武)、大陂(臺東池上)等地。他為漢人設立屯田,為原住民設立「番學」,被漢人墾民大力稱頌。然而,對花東的原住民而言,像袁聞柝這樣的清朝官員,所帶來的可能是令人窒息的軍力與生存壓力。
日治時期《臺灣寫真帖》中的巴塱衞全景(Source:開放博物館 )
國家權力擴展下的悲歌:大港口事件
光緒三年(1877),袁聞柝率領綏靖軍與 400 名「番丁」(與清朝同盟的卑南呂家望社、大庄平埔族)北上,協助總兵吳光亮圍攻秀姑巒地區的阿美族人,此為「大港口事件」。大港口事件中,清軍總共出動 5000 名以上兵力大軍壓境,對大港口阿美族人遂行恐怖鎮壓。秀姑巒溪口的阿棉社、納納社遭「掃穴搗巢」、「喪身滅社」。阿美族口述歷史指證歷歷,百餘名頭目、長老與部落青年在投降後,遭吳光亮轄下的清兵設局,在現今豐濱鄉靜浦國小一帶被屠殺殆盡。
光緒五年(1879),由於阿朗壹社、阿勒馬薩社(均在現今臺東大武)排灣族人時常與漢人商民發生衝突,漢人死亡不少。駐守卑南的袁聞柝便興兵南下,襲擊兩部落,也被記上一筆軍功。同年,袁聞柝在臺東興建卑南廳廳署,持續鎮守該地,兩年後升職代理臺灣知府。光緒九年(1883)時候補為福建省福寧知府,隔年病逝於任上。
成為地方守護神的袁聞柝
袁聞柝病逝後,臺東漢人官民並未忘懷他的事蹟,在建立天后宮的契機下,將他升格為地方守護神。光緒十四年(1888),卑南廳發生大規模抗官事件。為了抵抗官府的苛稅及收稅胥吏的暴行,大庄(花蓮富里東里村)的客家籍與平埔族居民聯手殺死撫墾局委員雷福海,攻打花蓮中路的行政樞紐─水尾(花蓮瑞穗),甚至聯絡阿美族、卑南族部落共同起事。一時之間,後山戰火綿延,巡撫劉銘傳急調各方兵丁趕往東臺灣,甚至商請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出動旗下戰艦從海上以砲擊助戰,才逐漸結束戰事。
在戰亂中,卑南族呂家望社、大巴六九社與各路起義軍曾燒毀卑南廳署,圍攻鎮守卑南廳寶桑(今臺東市區)一帶的鎮海後軍。據天后宮相關記載,由於水源、補給俱已殆盡,統領張兆連在無助之下挖掘一口井,並焚香祈禱天上聖母賜予水源。果真,一道湧泉自井中流出,解了寶桑軍民燃眉之急。戰亂結束後,張兆連感念聖母救命之恩,號召建成天后宮。而袁聞柝在病故後,地方官民原先將他入祀於由袁聞柝所建的昭忠祠,該祠最初是用來祭祀因戰爭亡故或因瘴癘去世的清朝官兵,不料卻在 1893 年的風災中頹圮。因此連橫在撰寫臺灣通史時曾經感嘆:「吾聞聞柝所建之昭忠祠,今已荒廢;死事諸人,亦將湮沒。」不過,其實袁聞柝的神主牌也在此後被迎入天后宮,奉為「文將軍」,奉祀至今。
敘事的反面:誰的篳路藍縷?
大庄事件後,清廷官軍建起了臺東天后宮、玉里協天宮,官民齊心供奉有功於地方的官員與罹難者,希冀未來不會再發生類似的戰事。從現今的眼光而言,天后宮說的是漢人官員袁聞柝深入險境,為人民披荊斬棘、開拓生存空間的故事。然而,對於大港口事件的阿美族人、對於南路沿線的排灣族人而言,想起袁聞柝,腦海中肯定不會浮現同樣的父母官形象,而是各方外來者對後山利權的爭奪,與國家力量挾著武力步步進逼。了解袁聞柝的生平,與其在後山的事蹟後,或許我們下次造訪臺東天后宮時,猶能記得東臺灣的歷史始終有明有暗。不同視角的天后宮,訴說著不同版本的故事。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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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宜憲、莊雅仲著,《原住民族重大歷史事件系列叢書(四)大港口事件》。新北市: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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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傳纂輯,《臺東州采訪冊》。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0。
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選輯》。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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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津華(Emma Jinhua Teng)著,楊雅婷譯,《臺灣的想像地理:中國殖民旅遊書寫與圖像(1683-1895)》。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8。
延伸閱讀:
1.《臺灣通史─原文 +白話文注譯》
連橫著,蔡振豐 、 張崑將等譯,點此購買
2.《臺灣通史》
連橫著,點此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