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 1986 年,虞戡平導演改編小說家白先勇的經典作品《孽子》,將文字所構築的黑暗王國流離史搬演至大螢幕。電影呈現同志身影以及思索家國與同志的社會關係,引起諸多討論。時至今日,臺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邁入「後同婚」階段,仍然有許多課題值得思索。國家影視聽中心在今年完成了電影《孽子》的數位修復工作,將在十月同志驕傲月,推出臺灣同志電影系列片單,回望同志電影在臺灣走出的一段長路。
本次故事與國家影視聽中心合作,邀請了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副教授王君琦,以及創作橫跨小說、散文、戲劇等文類的作家李屏瑤。一同思索臺灣同志電影的發展,以及電影作品如何與生命經驗交織,相互為註。
如果在電影裡,一對同志:從電影到「同志」電影
「我生命中的第一部同志片應該是《夜幕低垂》(When Night is Falling, 1995)。」
王君琦回想第一次在電影中看見的同志身影,始自於加拿大的女同志電影。《夜幕低垂》以一名婚約在身的神學院女教師,與一名馬戲團女子的邂逅、愛戀為主題,唯美且浪漫的電影風格使其成為一代經典。
「你很難在九○年代看見一段如此充滿希望的女同志戀情。電影當中很明確的表現了一種宗教導致的社會壓力,這是當時臺灣的同志運動當中尚未面對到的挑戰,卻是後來很難克服的一股反對力量。」
與歐美社會相異,直面同志情感的作品在九○年代的臺灣十分少見,同志在日常的現身已是一大挑戰。王君琦印象中的第一部臺灣同志電影,是林正盛導演的《美麗在唱歌》(1997),電影從兩位名為「美麗」的女子之間的情愫開展,其中的同性情誼幽微而婉轉。其中的演員劉若英也因為前後接演了《我的美麗與哀愁》(1995)與《美麗在唱歌》,成為當時臺灣女同志影視作品的一位代表人物。
「這部電影當中的同志關係,停留在一個『好像有什麼』的狀態,但也就只是這樣的若有似無。因為這種不確定性,總給人一種『不滿足』的感覺,希望有更加明確,能夠確信就是女同志情感關係的部分。」
李屏瑤的同志電影初印象,是李安所拍攝的《囍宴》(1993)。《囍宴》劇情描述旅美男同性戀為應付父母催婚,與異性戀女房客假結婚,卻意外弄假成真,引發一連串喜劇般的家庭矛盾與文化衝突。該片不僅獲得該屆金馬諸多獎項,也獲得該屆柏林影展的最佳電影金熊獎,更入圍外國大型電影獎項如奧斯卡、金球獎。在國內外的金獎加持下,成為早期難得打入臺灣大眾視野之中的同志電影。
「那時候我應該在讀小學,但我記得《囍宴》對我而言,是一部沒有看完的電影。可能連片長的三分之一都還沒演到,就被退帶了,也就是這樣我會有個印象,好像這部電影是一部『不闔家觀賞』的電影。」
因為電影當中的同志情節,使得這部片在李屏瑤的家庭觀影時光被匆匆退帶,處在一個「未完成」的斷點。而在錄影帶之外,電視臺輪播的港片也成為當時包括李屏瑤在內,許多觀眾捕捉同志朦朧身影的媒介。
「我第一部完整看完,觸及同志情誼的電影應該是徐克的《青蛇》。」《青蛇》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取材是中國民間傳說《白蛇傳》,王祖賢飾演的白蛇與張曼玉飾演的青蛇,親暱互動似乎給人一種同志情誼的暗示。李屏瑤當時也隱約察覺這種曖昧的情誼,觀影之後翻看原著小說, 其中諸多情節著實觸及同志情誼存在於其中的可能。
異中求同:同志電影與九○年代同志的生命實踐
「同志電影對於當時代的同志而言,存在著一種慰藉——告訴你全世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是這個樣子。」
王君琦談論到自己對九○年代臺灣同志電影的「不滿足」,其實也反映出當時同志孤立無援的情況。在難以現身的社會氛圍下,社群的組織與串聯相較今日顯得十分困難,時常覺得自己孤身一人。種種的苦悶與壓抑之中,電影成為了一個可能性,看見一群與自己相似的人們,也因此有所希望。
其中,打開同志電影大門的影展,便成為部分臺灣同志建立自我認同、辨識同類的場域。從 1991 年先鋒影業舉辦的同性戀影展,到隔年金馬影展以「愛在愛滋蔓延時」為主題盛大推出的「同志影片專題」,回憶起當時的影展經驗,王君琦提到同志電影放映總是一票難求,不像現在的網路搶票戰,當時必須徹夜排隊才有機會親至戲院觀影。
「靠著流通於同志社群內部的辨識方式,可以知道哪些觀眾也是同志。即使不是每個來看同志電影的觀眾都是同志,但這些放映同志電影的場合,仍然創造了一個友善空間,讓我們可以更加放心地在這裡。」在網路平臺、交友社團出現之前,有這樣一個空間可以讓大家安心,十分不易。
九○年代尾聲,仍然處在高中階段的李屏瑤,回想起當時的時代背景,也提到了《孽子》、《逆女》這些同志文學經典在其中的重要性。
「這些作品的重要之處在於這些書可以被『正大光明』的閱讀,不需要有所遮掩。」當家中長輩問起李屏瑤正在閱讀什麼作品,李屏瑤能夠直率地說出是白先勇的《孽子》,或是杜修蘭的《逆女》,前者仰賴作家的經典身分,小說家被經典化的同時,即便涉及敏感議題,這些作品仍能當作一個「課堂作業」來閱讀、討論;後者則有獎項加持,百萬大獎使得書籍熱銷。在這樣叫好、叫座的光環之下,李屏瑤也建立起自身閱讀同志文學的「正當性」。
李屏瑤也回顧了高中與大學時期的經驗,幾個學姐與學妹們總在某個神祕的假日聚集在一起看著同志電影,隱約出現了一串片單,是同志之間口耳相傳,幫助大家不再孤立無援,能夠在影視作品之中看見同志身影的可能。
「我們會一群人聚集在某個成員的家裡,用播放器一起在電視上看VCD,都是那種充滿雜訊,畫面很糊的盜版電影。很像小時候去上補習班,如果沒有參與到實體課程,需要透過錄影帶去『補課』。」
就像補課一樣,彌合一段錯過,卻與當下身分處境息息相關的歷史,關於同志電影,也關於同志的一段歷史。
從暗面到明面:同志電影的(不)見光史
回顧同志電影一路走來的足跡,其實可以視為一段從暗影當中走向光明的故事。八○年代初期,還不被稱為同志的「同性戀」議題逐漸浮現於公眾討論當中,臺灣同志電影也在八○年代初期以隱晦的姿態誕生。李美彌《女子學校》(1982)刻劃手帕交與同性戀之間的曖昧界線,林清介《孤戀花》(1985)與虞戡平《孽子》則改編自同志文學作品。三部作品同樣接觸及同性戀議題,《女子學校》因劇情中人物僅是「被謠傳」為同性戀,沒有在審查上受到挑戰、刁難,但正是此種情感界線的曖昧,使得當時輿論、刊物圍繞於角色的同性戀傾向與跨越界線的可能性。《孤戀花》與《孽子》在進入大眾視野的同時,則面對到嚴苛的電檢制度,使得原著作品當中的人物、情節設定均有所刪改,同性戀的生命經驗及故事難以在作品中自由展現。
九○年代的同志處境同樣遭逢挑戰:愛滋汙名與恐慌、北一女學生自殺事件等等,各樣的社會案例皆指向了同志生活的困難。九○年代末期至二十一世紀初的電影作品如蔡明亮的《河流》(1997),以及周美玲與劉芸后合作拍攝的紀錄片《私角落》(2001),前者於大螢幕再現了男同志三溫暖的陰暗空間,後者則以紀實影像記錄了同志酒吧等隱蔽空間,皆呈現同志在暗處生存的風景。
「這些作品強調隱密性與同志生活的關係,在那個時代,似乎只有在那個空間裡面,你才能夠是一個同志,出了那個空間之後,你必須要回到你原本的身分。同志身分與社會期望你成為的身分是不同的。」李屏瑤指出陰暗在作品當中的意義,關係到時代的氛圍如何擠壓同志身分的實踐。
王君琦則從自身所見的經驗分享,講述一段女同志酒吧中發生的故事。
「有一次朋友帶我去女同志酒吧,本來氣氛都很歡愉,直到警察突然出現,為了配合警方盤查,原本昏暗閃爍的酒吧空間把燈全部打開。了解事情經過才知道,是有一對年邁的父母,要來這個酒吧找自己的女兒。其實你會覺得很難過,因為你可以理解老父母的心情,但你也完全可以明白,女兒為什麼要從家庭出走。」老父老母在女同志酒吧尋親,比電影還像電影的一段體驗,卻恰恰道出時代氛圍下的不容易——性傾向身分無法被原生家庭所接受,個人身分認同與社會的期待也無法兼容。
談論到當時同志處境的艱難,李屏瑤說到「如果你看到女同志上新聞,一定會出現在社會版。男同志的呈現與疾病脫不了關係,而女同志則圍繞在『自殺』與『情殺』的議題。其他媒介像小說,《逆女》就同樣提到女同志的自殺事件以及事件所帶來的陰霾。」當社會看見同志時,往往非死即傷,性傾向身分與媒體再現的悲苦情緒脫不了關係,同志生命經驗仍然被陰霾壟罩。
但隨著時間推進,新世紀開始出現一類電影作品,以「青春成長」的議題包裝了同志認同,同志的認同、實踐乘載著校園、青春等關鍵字,逐漸走至明面。《藍色大門》(2002)回到高中階段,將性傾向與成長探索相互交織;《十七歲的天空》(2004)呈現臺北都市男同志的青春浪漫面貌。
「因為我自己是女校出身,看到這批影視作品選擇回到校園當中,其實也是再回到那個最快樂跟純粹的時間點。」李屏瑤指出臺灣同志電影的「青春期」,似乎不會有結束的一天,校園青春的呈現也使得同志在社會上所受的挫傷能獲得寬慰,回到純粹時光之中。
「陳映蓉導演的《十七歲的天空》的重要之處在於,他是『第一個同志的童話故事』。」王君琦則強調《十七歲的天空》,之於當時代的同志經驗,重要之處在於其中的「童話」性質,異性戀戀愛電影爛熟操作的白馬王子與真命天女敘事,第一次被搬演到男同志的情感關係之中,對當時的觀眾而言,確實有著新鮮感與安全感。
李屏瑤也分享了當時電影上映,身邊的異性戀女性朋友也十分買單。「對異女來說,這是一部充滿帥哥,卻又不需要擔心性別腳本對女性不友善的電影。」
作為同志不需要緊張、受怕,電影中的角色只需要盡情戀愛。異性戀觀眾也能在其中看出趣味,陽光型男間的戀愛故事讓當時的觀眾印象深刻,留下臺灣同志電影史上一筆陽光的記號。
邁向「多元」:臺灣同志電影的展望與未來
2019 年,臺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的國家,邁入「後同婚」階段,隨著社會氛圍的變化,許多同志電影成功打入主流市場。《刻在你心底的名字》(2020)、《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2022)等作品都交出亮眼票房。在同志電影主流化的現在,有哪些臺灣同志電影開出新局?哪些主題也值得期待,兩位受訪者也都有自己的答案。
「《鬼家人》的大賣其實對於同志族群不是壞事,這部電影一口氣讓很多人看見男同志的身分處境,透過一個表現比較陰柔的男同志(雖然仍有刻板印象),以詼諧的方式去改變一個直男對於同志的刻板印象。」李屏瑤強調這種改變不只停留在電影當中,被改變的除了電影當中的直男人物,也慢慢改變觀影者對於同志處境的思考。
王君琦在提及對臺灣同志電影的展望時,回過頭來提出周美玲相當具有前瞻性的電影作品《漂浪青春》(2008)。《漂浪青春》作為一部「老電影」,卻預示同志電影在現在與未來所需要超越性認同課題的「多元性」。《漂浪青春》以三段故事串聯,涉及 P(泛指氣質較陰柔的女同志)的認同歷程、老年長照、假結婚、愛滋,以及身障同志等議題討論。
「其中一段故事討論到一位T(泛指氣質較陽剛的女同志)角色有可能接管布袋戲家業,但被哥哥否定的過程,這個情節也回應到父權結構對於女性的排除。」其中角色不僅作為同志,而是作為一個「女」同志,女性身分與社會結構的扞格被清晰呈現。各種多元性交織於一部作品當中,這樣的多元性,對於當代的電影作品,仍然是需要被不斷提醒的重要特質。
除了劇情長片外,黃惠偵導演所拍攝的紀錄片《日常對話》(2016)是兩位受訪者一致認為十分重要的作品。李屏瑤強調這部作品替女同志生命史補足了一個斷層,王君琦也關注到電影裡頭母女關係的呈現,兩人充滿矛盾卻又緊密牽連的關係也是這部紀錄片的焦點之一。
從異性戀為尊的電影敘事,走到同志片眾聲喧嘩的現在,許多可能性不斷被開展,當同志身分得以於社會現場現身,臺灣同志電影的下一步也走向更加多元可能。串聯其他議題,討論到同志的複雜性,關於族群、年齡、關係想像等多樣的探索,不同的探索之中,觀影者也能從電影當中得到力量,找到自己面對社會的方式,也開創自我生命的多元可能。
𝔽𝕣𝕠𝕞 𝕆𝕦𝕥𝕤𝕚𝕕𝕖𝕣𝕤 𝕥𝕠 𝐏𝐫𝐢𝐝𝐞
今年迎來同婚合法五週年,在多元性別已不再被視為「異類」的當代臺灣,同志電影也從陰暗壓抑逐步走向陽光自信,見證了社會價值的變遷。 ⠀⠀ ⠀⠀⠀ ⠀
國家影視聽中心推出特別企劃「孽子們的天空:臺灣同志電影選」,挑選5部作品,從1986 年挑戰戒嚴社會的開創之作《孽子》,到既溫和又反叛的《囍宴》、正面衝撞家庭倫理的《河流》,以及在黑夜中閃耀的《私角落》,而後迎來自信昂揚的《十七歲的天空》。
2024/10/10-10/27 邀請觀眾一同回顧臺灣同志影像,重探「孽子們」如何以美麗而驕傲的姿態書寫臺灣性別平權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