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直到 30 多歲,才跟著都蘭部落的阿美族水下獵人學習自由潛水射魚(micinko),起步算相當晚。
一開始接觸 micinko,其實是出於某種有點不得已的原因,但就這樣自然而然,一頭栽入,學習成為一個水下的獵人。雖然已經學習多年,也經歷過幾次生死交關的驚險時刻,但我的東海岸海洋知識系統,還僅僅是皮毛而已,如果用現代教育體系來比喻,我自評大概介於高中到大學的這個階段,還需要更多磨練與學習。
阿美族人關於山林與海洋的傳統生態智慧,非常細緻深奧。阿美族人世居東海岸,門前有浩瀚的太平洋,屋後有綿延的海岸山林,得天獨厚的,生活在這樣的大山與大海之間,發展出了一套串聯起阿美族人與超自然信仰、自然知識以及與阿美族社會關係的動態知識系統。
這套環環相扣的動態知識系統,很難透過當代學校教育來傳遞,只能透過日常生活中不斷地實踐、體驗來習得建構。在山上,有獵人作為森林的「博士」;在農地,有農人作為農耕的「博士」;在潮來潮往之間,有撿食者作為潮間帶的「博士」;在大海,則有水下獵人作為海洋的「博士」。
其中,東海岸阿美族的水下獵人所經歷過的海洋日常訓練,稱他們為東海岸的海洋博士,一點也不為過。當代東海岸的阿美族水下獵人以自由潛水的形式,憋氣徒手潛水,再使用有點像彈弓、以橡皮為動力推進鐵魚鏢的魚槍,進行選擇性獵捕。阿美語稱這種水下捕獵法為 micinko 或 mipacin,推測應是從日語的彈弓(Pacinko)結合阿美語的句法形式簡化而來。[1] 雖然這種利用現代化材料潛入水中的漁獵方式應從日治時期開始,但阿美族人使用魚叉進行漁獵,在 200 多年前,即已被意外漂流到秀姑巒溪出海口的日本人記錄下來。[2]
陸與海連在一起:你可以從山間雲霧判知海水清澈度
在東海岸阿美族人的傳統生態智慧裡,陸地與海洋,是一個整體的社會生態體。
對他們來說,海洋與陸地密不可分,彼此互相對照,也相互影響。陸地到海洋為一個有機整體,這個邏輯,與同屬南島語族的夏威夷原住民族傳統自然環境劃分法「ahupua’a」相當類似。「ahupua’a」是一個社會生計與土地規劃的系統,通常是將一座島從山頭往下到海洋,像切披薩那樣切分。[3] 一個「ahupua’a」裡,從山頭到海洋,不同的生態環境產生不同的生計資源,彼此也環環相扣著。例如夏威夷原住民族傳統的魚池Loko i‘a:在海岸邊有地下湧泉的沿岸海域,以人工堆砌石牆,製造如同潟湖的區域,魚池內淡水與海水混合的水域,會吸引魚來這裡繁衍,小魚苗則吸引掠食性魚類進入魚池,提供族人永續性海洋食物來源。若陸地出現生態上的變化,也會影響海洋,反之亦然。
對東海岸的阿美族人來說,海洋與陸地也同樣是密不可分的有機體。東海岸阿美族人普遍都有的海祭,表面上是海洋的超自然信仰,其內涵與象徵其實再現了阿美族人心中海洋與陸地的密不可分──阿美族海祭,除了有祈求漁獲滿載、祈禱海上安全、遵守性別與年齡倫理等意義之外,祭祀海洋也有祈求風調雨順,使陸地農作豐收的意涵,顯見阿美族人對於海洋的認識,也與陸地氣象變化有關。[4]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阿美族的水下獵人甚至可以透過目視陸地上海岸山脈的雲霧,判斷海水的清澈程度,來決定是否今天適合潛水打魚(因為當溪水混濁時,特別容易在出海口附近遇到鯊魚)。魚類命名上,經常有山上有什麼,海中就有什麼:例如陸地上有蚱蜢(riri),海中也有(ririd/線紋刺尾鯛);山上有貓頭鷹(’ekong),海中也有(kong/河豚);陸地上有老虎/豹(lokedaw),海中也有(lokedaw/石斑),檳榔中有倒吊子(maco’isay),海中也有(co’in/刺尾鯛);山上有山豬(fafoy),海裡也有(fafoy/條紋蓋刺魚)……等等,這套海洋魚類的命名方式,與歐美自然科學的分類法極為不同。
由於水下獵人得在憋氣的幾分鐘內捕獵到魚,因此必須精準掌握各種魚類的習性,在魚類命名上,經常將魚類性格擬人化。例如,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稱海雞母笛鯛(東海岸俗名花臉)為 lihok,將俗稱加志的灰背石鱸或少棘石鱸稱為 matopa’ay a lihok,翻譯成中文就是「笨蛋的花臉」,因為這種魚雖然外型與花臉類似,但是較為笨拙,很容易被水下獵人獵捕而得名,而花臉因為極敏銳且移動迅速,是「高級班」的水下獵人才有機會獵捕到。
除了對近海魚類豐富且深刻的知識,阿美族的水下獵人也因長期與各種海象相處,日積月累地理解了部落傳統海域中各種自然現象。例如,水下獵人可以從不同季節、不同日子、不同時段與不同風向……等各種變數,準確判斷海象,例如海域的離岸流、潮汐、水流方向與強弱、海浪的頻率、海底地形變化、哪些魚類會出沒在哪些海域。這些知識並非透過一套有系統的講授或閱讀而來,而是水下獵人透過一次次身體實踐,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跟著前輩或同輩一起下海,在海中相互合作,在陸地上共食魚獲,一點一滴地內化到自己知識系統中,在一次又一次的漁獵中,不斷精進與修正知識系統。
因此,一個厲害的阿美族水下獵人,並非只是個人精進漁獵技巧、熟黯海洋生態與環境知識即可,他的基礎其實建立在與海洋的互動關係上。如果海洋壞掉了,這套阿美族人的海洋知識體系也將產生不可逆轉的變化,因為,所有的海洋知識來自於與大海的親密互動,沒了大海,知識也將產生斷裂。
水下獵人,彼此在海中確認過眼神
在水下獵人的海洋知識建構中,跟海洋互動同等重要的,是阿美族社會的集體性質。
當中,尤其是年齡組織(masakapotay)至關重要。阿美族部落傳統都會有自己的年齡組織,雖然不同區域的部落年齡組織有細微差異,但是基本結構大致相同:部落中男性依年齡,單位短則 3 年,長則 8 年不等,區分為不同的年齡級,上下倫理分明,各年齡級有自己的集體級名,同年齡級的級友(kapot),則如同一輩子的兄弟。平時,年齡組織處理部落公共事務、集體農耕漁獵採集、級友家族事務與祭典,戰時則是保衛部落的軍事組織。
由於海象變幻莫測,以及自由潛水漁獵的特性,阿美族的水下獵人,除了由家中父兄帶著學習,最常見的就是同年齡級的級友相約下海打魚。我自己在初學階段,人生第二次的夜間潛水漁獵時,竟發生手電筒突然故障,海中漆黑一片,完全看不清岸邊方向的危機事件,幸好有一同下水的級友引領我上岸;也曾經在一次漁獵中,與另一名級友合作,及早拉起了另一名溺水的級友……各種生死交關,這種在海中將自己生命安心地交託給自己級友的海中日常,培養了一種不用明說的默契,一個眼神與一個動作,便能夠理解彼此的想法。
上岸後,級友共同料理魚獲,享用海鮮之餘,彼此分享關於海洋的一切,關於年齡階級中的一切,關於部落的一切──在這些看似閒談的交流中,一方面對有更進一步的海洋知識分享,另一方面也凝聚級友之間的默契與感情,培養面對部落內外部變動的適應能力。
我在都蘭的年齡階級叫「拉中橋」,2015 至 2019 年是主導部落公共事務的策動組,可以說是部落的「執政黨」;我們在接任策動組之前的幾年,級友們經常一起下海打魚,幾乎是一下班就往海邊跑,休假也在海邊度過,也因此經常被太太們碎念「你們乾脆搬去海邊睡覺好了。」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以前我們的哥哥們,也是如此。正因為有這樣的密集相處,我們接任部落的重大責任時,彼此早就培養出深厚的默契,足以應付龐雜紛亂的部落內外事務。
例如,我有一位潛伴兼級友,釔囝。我們至今仍經常一起下海,也經常一起處理部落公共事務,在許多共事合作細節上,常常感受到海洋所給的恩賜。例如我和這位潛伴級友,已經合作至少三屆的都蘭「阿米斯音樂節」開幕主持工作,每次阿米斯開幕,都有許多不確定性與臨時變動,幸好,我們有大海給予的訓練,每一次,都順利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也因此,我在去年擴大舉辦的阿米斯音樂節結束之後,在我個人的臉書上留下這一段感想:
今年應該是最後一次主持阿米斯音樂節的開幕暨升旗典禮了。下一屆會交給新的策動組拉監察弟弟們處理。與我的 kapot 陳一南 是一起打漁的潛伴,不論海中的生死交關或是岸上的料理海鮮,培養了合作部落公共事務的默契。
即便如此,開幕時,整個流程還是有許多變動。彈性與機動考驗我們兩位主持人的默契。
還好有海洋,還好有kapot,還好有masakapotay (年齡組織)。大海所給予的磨練加上年齡組織的歷史文化底蘊,在變與不變之間找到了適應的韌性。
然後,我那在海中憋氣最高紀錄長達六分鐘的潛伴級友,在我的貼文下方留言說:
雖然你我已過了第五道浪,但在平靜的海面,海底才是我們最想要探索的地方,一起加油直到最後。
未來水下獵人,繼續探索海洋
阿美族的海洋傳統智慧,那關於海洋與陸地的整體觀,關於海洋的信仰,關於海洋的本質及變化的自然知識,還有許多未知在前方,等待解答。這一切都有賴海洋生態環境的健全,和阿美族傳統社會組織的持續運作,才有機會更進一步探索。
只是,隨著年華老去,面對變化萬千的大海,體力與膽識也漸離我們遠去。現在,我們也樂於看著下面階級的弟弟們,一天一天成為更成熟的水下獵人,將這套屬於海島臺灣、島民一點一滴累積的海洋知識體系,世世代代的傳承下去。
(本文作者為都蘭部落前任總幹事,國立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副教授)
[1] 參見蔡政良(2015)。〈Micinko/Mipacin(打魚)──阿美族的海洋文化與潛水射魚文化初探〉。《原住民族文獻》23。 https://bit.ly/2uQc6Vv。
[2] 秦貞廉編(1939)《享和三年癸亥漂流臺灣チョプラン嶋之記》,頁24。臺北:臺北帝國大學。
[3] 參見Pukui and Elbert (1986). Hawaiian Dictionary, P.9.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4] 蔡政良等(2019)。《阿美族傳統海洋知識研究委託案正式報告》。高雄:國家海洋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