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越來越多青年回到原鄉,透過日常生活裡的身體力行,摸索著如何「成為原住民」(becoming indigenous)。他們討厭被冠上「返鄉青年」如此新聞標題式的封號,也不覺得自己身負了什麼偉大的「文化使命」,就只是「簡單」地回到部落,努力生活。因為對他們而言,文化是鑲嵌在生活紋理之中的。以下,且讓我分享三組不同族群青年回到部落尋找自我與文化的歷程。
太魯閣青年復耕小米、重拾織布
第一個故事,屬於 Lbak、Ipiq 和 Apyang。他們曾是「臺灣原住民族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的核心幹部,一起籌辦過反核、反亞洲水泥等運動,卻始終覺得和族人距離遙遠,於是決定回到家鄉──支亞干部落。
2014 年,Ipiq 和 Apyang 成為社區發展協會理事,Lbak 則擔任會計,並在隔年三月申請了文化部青年村落計畫,從此每個週末聚在一起做部落地圖。這些「縮小版立體山水」隨後無所不在地出現在協會、村辦公室、教會舉辦的各項活動裡,引發族人關注,同時也讓其他對文化傳承有意願、或單純想要替部落做一些事的青年從中找到集結夥伴的方式。
就這樣,青年越聚越多,三不五時圍聚在一起烤火、聊天、討論接下來還可以一起做些什麼「部落的事」。他們發現部落附近原來有高達十六家礦場,於是針對環境議題開部落會議;他們還舉辦青少年文化生活營,營隊的主要精神是把整個部落當作上課教室,以耆老為講師,學習的科目即是傳統文化在日常生活裡的實踐,包括殺豬、祭祀分食、狩獵、看水源地、砍竹子做竹筒飯、吟唱古調等。
如此強調日常實踐而非把「文化」神聖化、展演化的體認,不僅呈現在上述活動內涵,也進到個別青年的生活之中。某次火爐圍聚裡,Apyang 和幾個青年聊到消逝的小米,覺得與其總是想像,不如把它種回來。他們於是開始四處尋找種子,分給不同的年輕人,讓他們回去找自己的老人家帶著種小米。
親身投入小米復耕的 Apyang 在跟著長輩學習 tmuguy(播種)、knbabaw(間拔)、tmigan(脫殼)、tnbus(篩選)的過程中,逐漸愛上身體勞動的感覺,且越來越被部落的土地迷住和黏住,終至成為有自己田地的農夫。
Ipiq 則是因為族人屢屢提起自己過世 payi(祖母)精湛的織布手藝,開始學習織布,並因此喚醒了一幕幕兒時記憶,包括 payi 織布時身體往前傾的撥線動作,以及理線時左右搖擺的背影。Ipiq 的父親亦重拾舊日手藝,為女兒和其他部落年輕織女製作各種用具,連失傳已久的「捲線器」都在父女聯手努力下重新再現。
之後 Ipiq 在一個女性工藝師的聯展中展出織布成品和父親做的織具,但卻沒讓祖母留下那台最珍貴的 ubung(織布機)現身展場。她說:「這個展要一個多月,我在家還要織呀!」因為,織布不是為了展覽,而是已經成為 Ipiq 的日常。
泰雅織女、獵人與他們的傳統屋
第二個故事,屬於來自都市的女主角 Pisuy 與生長於部落的男主角 Wilang。同為泰雅的他們相識相戀,結為連理,但成長背景的差異使得初嫁到部落的 Pisuy 經歷了一段辛苦摸索的過程。直到 Pisuy 開始下田種作、跟著她暱稱為「獵人先生」的夫婿走進山林執行傳統領域調查計畫、克服心中複雜情緒親手處理獵人先生的獵物,她眼前的路,而且是兩人同行的路,才開始越來越明朗。
2016 年 1 月,夫妻倆決定在外婆留給 Wilang 的耕地上搭蓋泰雅傳統家屋。這不是容易的事,過往同一血親家族互助的模式如今也難以執行,於是兩人透過臉書發起「泰雅家屋工作假期」,將傳統共作共享的精神擴展到血親之外能夠認同其理念的夥伴上。
臉書的召喚獲得相當多來自臺灣各地、甚至香港朋友的響應,有著「十八般傳統武藝」的 Wilang 終於完成了把想像中的舊部落家屋「移植」到平地的夢想。不過為了應付低海拔、靠海的地形,和每年夏天可能來襲的颱風,他在施工上必須有所調整(例如加H鋼)。
傳統屋完工後,好奇的部落族人問何時「開幕」,殊不知 Wilang 與 Pisuy 這棟家屋並非為了觀光或展示而興建,只是單純地希望它成為兩人能夠在此生活的家──一棟會呼吸的「ngasal」。
家屋落成後,Pisuy 開始了對自己的另一項挑戰,在沒有織布工具,也沒有傳統織布概念和家族老人教導的狀態下,透過臉書找到一位太魯閣族老師學習織布。學會平織和挑花後,老師不斷鼓勵她:「Pisuy,妳是泰雅,妳走錯路了,要回去找妳自己的路。」
之後,Pisuy 找到了屬於自己系統的泰雅織女老師學習、解謎般閱讀書裡的老織布圖片,並在 Wilang 陪伴下到中研院分析南澳群的傳統服飾織紋、四處尋訪各部落還在織布的老人家,更重要的是「一個太陽、一個月亮,日子,慢慢的,織著」,讓技藝非常扎實地在身上積累。
一年多後,Pisuy 覺得已經初步融會貫通出一套對織布整個體系的理解,於是開設了兩期「沉浸式泰雅傳統織布工藝工作坊──地織機初階班」,用陪伴的心情將一路走來的心得與經驗分享給想要學習織布的人,上課地點就在泰雅傳統屋。
上了 qongu(地織機)後的織女,
叫吃飯叫不動、提醒休息不休息、
下課時間到了不下課,說太陽還沒下山,
不能浪費了還可以織布的時間和光線。
在經緯穿梭中,不時迷路,不時回頭,
在一次一次的錯誤中,仍然穩住,慢步前行。
進到泰雅家屋彷彿走進了電影場景,織女們在昏暗光線下織布的畫面是如此古典,但又如此生活。這正是為何 Pisuy 用「沉浸式」來命名織布班,且笑稱這是「織女品格養成班」的緣故。因為,在這個氛圍裡,織女、織布、織布機,以及泰雅屋,是如此交融、合為一體。
排灣的浪漫復興:青年與「情柴」
第三個故事來自於臺灣南端的排灣族。在當代重建或復振原住民文化的潮流中,有個非常浪漫且與山林密切相關的項目,就是排灣族的「送情柴」,亦即部落未婚男子將砍回來的柴薪捆綁整齊,送到心儀女子家門口以表達愛意。聽來簡單,其實不然,因為情柴要選擇哪種樹木、該怎麼砍、怎麼綁,都是有學問的。下面就以 2019 年屏東萬安村收穫祭第一天的送情柴活動作為分享。
萬安村包含四個小部落,分布在萬安溪的左右兩側。活動一開始,眾人聚集在河右岸達里部落的頭目家廣場,先由頭目祝禱、青年會演唱古謠、耆老勉勵,之後逐一到六個少女家戶送情柴。中午休息過後,再轉往河左岸的六個家戶進行,最後在萬安部落的大頭目家前結束。每到一個少女家,男主角會先在同伴歡呼簇擁下扛著情柴進場,接著青年會圍舞高歌,男女主角自我介紹,少女回贈禮物,家長勉勵致謝,有時也在眾人起鬨下出題考驗男主角,最後在兩位主角聯杯共飲的歡樂氣氛中畫下句點。
萬安傳統的送情柴分兩種,一是個人式的,稱為 papuljipa,通常利用夜間將情柴悄悄送至心儀的女孩家;另一種公開、集體的形式稱做 papuzeluk,女方已獲通知,會事先準備招待陪男方前來的賓客。萬安目前所復振的送情柴是以青年會為主體,把傳統的 papuzeluk 進一步組織化、活動化,集中在收穫祭第一天辦理,並加入相當比重的圍舞,讓現場更具節慶的歡娛氣氛,也藉此向長輩展現青年會的凝聚力以及平日學習古謠的成果。
這一天擔任主持的 Kui 正是萬安送情柴活動內涵的主要構想者。2004 年從清大人類所碩士班畢業後,Kui 應當時理事長之邀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自此一頭埋入部落事務之中。多年來,他和從東華大學原住民學院畢業、回到部落的祖珠,除了寫計畫、執行計畫外,同時還花許多心力陪伴、帶領青年會。
2016 年,協會開始執行原民會的部落活力計畫,Kui 和祖珠選擇了情柴作為文化復振項目之一;2018 年,他們把種植了許多情柴植物的「心達達山」定位為情柴文化的孕育地,用傳統工法在此修築「環山情柴步道」,希望將情柴與部落周遭生態環境結合得更緊密,以推展別具特色的部落小旅行。
在許多排灣族部落,製作情柴的代表性植物為 dja’as(九芎)和 zingla(黃荊)這兩種堅硬、耐燒的樹材,但在萬安卻是採用 ci’a(白匏子)、vaw(血桐)、kataljap(克蘭樹)、civedu(野桐)、ljauzung(山黃麻)等速生材。這些樹種不僅生長快速,在砍伐乾枯後質鬆易燃且容易剝皮。
為何有如此差異?Kui 推測,可能是當初從舊部落遷下山開墾新地時,各種樹都被連根拔起,以致九芎和黃荊這類生長較慢的植物從此少見;還有一種說法是,萬安的男子特別貼心,選擇了燃燒時煙很少的樹木做情柴,女孩子用來生火煮飯比較不會被燻。
另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是,這裡的情柴是要把樹皮剝掉的,Kui 笑稱這可能是萬安老人家獨有的美感,他們覺得剝了樹皮後更加光滑、漂亮,適合作為送給心儀對象的禮物。
舊日生活裡,送情柴代表的是男子運用山林資源照顧家人的能力。時代變遷,青年因外出求學不認識山林及彼此,情柴文化的復振不僅能凝聚情感,更深刻的意義是讓年輕人走入山林,實地認識部落周遭的生態環境。
Kui 說,近幾年帶著青年找情柴時,發現克蘭樹多生長在河流、懸崖邊不易採取,淺山地帶比較多的是白匏子和血桐,但血桐多枝,不像白匏子長且直,因此以萬安青年目前的技術,主要是用白匏子來製作情柴。祖珠也說,這幾年從寒假開始,青年會就會相約一起到心達達山收集情柴植物,若這區砍多一些,隔年就會換到別的區域。
剛開始復振情柴文化時,部落裡有人提出疑慮,認為山上的樹是國家的,不能隨便砍伐。依照中華民國法律,森林的確是國家的。但,中華民國才來 70 幾年,而排灣族祖先生活在這塊土地已經數千年了。
南方,是一種擁抱異己的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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