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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我成了「身障人士」
我在尋常的一天起床，準備出門時卻發現門外寸步難行。家門之外，竟沒鋪設任何能讓我落腳行走的道路，這個世界是為了能夠飛行的「正常人」而建造的，他們在空中悠遊來去，自在地求學、工作，優雅降落在我觸碰不到的高空餐廳與電影院。他們當然不會為了少數像我一樣用腿走路的人建造馬路與電梯。雖然我們也能使用直升機，但不是每個場所都配有停機坪，光是要找到讓「步行人」使用的廁所，就夠讓家人煩心的了。我還是寧願待在家裡，至少，這裡的桌椅衛浴都為我設在地面，我可以靠自己的腳跑跳，活得比較自在，也不會再為家人增添更多麻煩。
幸好，這只是個白日夢境。夢中，我還是我，然而四肢健全的我，一旦置身於截然不同的環境，竟成了有身體障礙之人。
「障礙」是個相對的概念，究竟什麼才是障礙？對所謂的「身障人士」來說，是身體上的與眾不同，限制了他們生活的可能性，還是充滿障礙的環境，使得他們的生活窒礙難行？
這是「多扶接送」公司創辦人許佐夫希望每個人都能去思考的問題。
在創辦多扶之前，許佐夫是紀錄片導演，並不特別關注身障者的議題，更壓根沒想過要創辦一間公司，因為許佐夫的目標是解決無障礙服務的問題，至於用什麼形式，於他而言並不重要。
坐上輪椅，才發現環境讓人出不了門
十二年前，許佐夫的奶奶開始需要以輪椅代步，家人的生活因此經歷天翻地覆的轉變。此時，許佐才發現，我們週遭的環境對身障人士是多麼不友善，他上網仔細搜尋了國內外所有與無障礙運輸相關的訊息，只找到幾乎一面倒的負評。他不解，理應屬於剛性需求的身障運輸產業，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經過一番研究，許佐夫發現癥結所在：市面上已存在的身障者運輸服務，大多依賴政府補助，以公辦民營的方式運作，缺乏市場機制的鞭策，服務品質難以根據使用者需求即時進化。憑著一股衝勁，許佐夫決定挽起袖子，自己跳下來做了！他毅然成立了「多扶接送」公司，專注提供真正符合行動不便者所需的服務。
許佐夫堅持不接受政府補助，以高品質的服務贏得消費者的青睞。「我常問自己，面對客戶，你要做到什麼程度，他們才會願意付費？」為此，許佐夫從公司草創時期，就只採用最高規格的車輛與改裝。因為只有最高規格的車輛，才有足夠的空間容納各種款式的輪椅。除此之外，許佐夫也注意到，許多輪椅族想要使用多扶的接送卻礙於住家沒有電梯，而走不過最後一哩路，仍然出不了門。於是，多扶除了點對點的水平接送外，也開始提供垂直運輸──爬梯機服務。
「其實過去不是沒有爬梯機可以使用，政府也有提供租借，但沒有制定 SOP（標準作業程序），反而釀成悲劇。」
原來，曾有位女兒向政府租借爬梯機回家，由哥哥操作接母親下樓，卻因操作不慎將母親摔死了，最後哥哥遭判入獄服刑。
「誰該被關？要我說，政府該被抓去關。在多扶，一個新人要經過三週教育訓練並通過考試，最少兩個月後才能出去操作爬梯機器服務客戶，政府卻讓人民簽一張已讀使用說明的切結書後，就讓人把機器帶走，回家後還由第三人操作。」
「這只是諸多沒人關切身障人需求的例子之一，好像我有給你就很好了，沒人真正在意他們的感受。」許佐夫感慨的說。
行動不便的銀髮族與身障者或許有特別的生活需求，但他們的心理世界與其他人沒什麼不同，都渴望體驗與探索世界，也與我們一樣，想要出門交朋友，期待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旅行。
許佐夫強調，多扶所整合的「垂直服務」不僅止於送人回家的爬梯機。「垂直最高可以到哪裡？當我這樣問的時候，如果你沒有想到航空，我能不能說，你其實不認為身障者有資格搭飛機？」許佐夫問得尖銳卻直指人心。
真正的障礙，是貧乏的想像力
2016 年，許佐夫成立了多扶接送的姐妹公司「多扶假期」，提供半日、一日、二日，甚至十日的行程。除了大家常體驗的鶯歌製陶、九份老街、花蓮賞金針花與臺南鹽田等，多扶與輪椅上的旅人們一起遠赴連許多「正常人」都沒有去過的青藏高原，完成不只一趟洗滌心靈的雪域放牧之旅。在疫情爆發前，他們甚至已經規劃好暢遊日本的路線。
的確，多扶帶著許多身障朋友做到的，都是過去無人能想像的活動。例如，身障朋友背著氧氣瓶獨自潛入水下五公尺，這在過去是許多人無法想像的，如今潛水是輪椅族不分男女老幼最熱愛的活動之一，許多人甚至考取了國際潛水證照，把潛水當作固定的復健運動，海水的浮力讓他們忘了身體的不便，在水裡優游自在。
此外，多扶也完成了眾多輪椅信眾的夢想──隨大甲媽祖遶境。一百多年來，身障人士一直無法參與媽祖繞境，因為沒有人考慮過如何解決他們的吃食、移動與如廁需求。許佐夫不僅費心說服主辦單位，花了半年多串聯從臺中、嘉義到彰化所有輪椅會經過之處。每次開放報名遶境後，每次都迅速額滿。如今，身障信徒鑽轎底成為每年媽祖繞境的重要盛事，由主辦人親自抬轎，信徒們也次次都平安順利完成繞境，滿載而歸。
「所以，到底是身障的朋友真的走不出去？還是我們貧乏的想像力阻礙了他們？」許佐夫一再如此探問。多扶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已經為我們提供了解答。
「我賣的不是旅遊，而是期待感」
多扶假期陸續推出了許多大受歡迎的旅程，許佐夫卻反倒說，他不是在經營旅行社，更不是販賣旅遊行程。
「我們賣的是期待感。」許佐夫解釋。
他的初衷始終沒有改變，就是要讓身障者與照顧者同時得到喘息。「只有當身體不便的人每季都有個出遊的盼望，他們才會保養自己的身體，才能安心地生活，不會嚷著自殺；照顧的家人不用擔心他們隨時做出憾事，也才能真正走回生活的正軌，讓生命繼續前進。」
因為自己也曾身為照顧者，許佐夫十分能共感身障者與其家人的需求。多扶首創提供「無障礙管家」的服務，管家受過專業訓練，熟知各種障別需要如何的應對與服務，他們全程隨行出遊的身障家庭，讓受照顧者與照顧者同樣玩得更輕鬆、更盡興。
「像多扶這樣的社會企業是沒有退場機制的。一般公司可以經由專業的經理人判斷，決定打包 走人，但若銀髮族與身障朋友看到我關門了，他不會怪我，他會怪自己又耽誤了別人。我知道自己不能用漂亮轉身的心態來經營多扶，因為當你放棄，你不是失去一個客戶，而是把一家人的燈給關上了。」
比商品更有價值的數據與SOP
在服務銀髮族與身障者的過程中，多扶累積了非常豐富的第一線經驗。許佐夫自嘲，因為客戶都是 100% 自費使用他們的服務，若有任何不周之處，也會不遺餘力地批評，這提供了最真實的資訊與數據。什麼樣的障別家庭需要什麼樣的服務？如何才能夠做到最貼心周延？他們願意花多少錢在服務上？過去臺灣從來沒有相關的經驗供參考，如今多扶卻能提供有意義的數據。
身為臺灣第一家提供無障礙服務的私營公司，因相關法規尚不完備，多扶前三年都被迫遊走於非法經營的邊緣。由於許佐夫的堅持，他從無到有，建立各種無障礙服務相關教育訓練及SOP，如今不僅衛福部主動向多扶索取營業資料，用以研究臺灣身障消費的趨勢，經濟部標檢局也邀請多扶協助制訂復康巴士的操作細則，多扶的課程甚至被列為行政院簡任官的升等必修之一。
許佐夫很高興自己能為臺灣貢獻一己之力，但也坦言，臺灣的無障礙服務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十二年了，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以為我們是基金會、愛心組織團體。這反映了大家還是認為服務行動不便的人是一個愛心工作，不是需要更細膩發展的產業。」
有一天，你我都需要無障礙的扶助
聯合國2015年公布的永續發展目標（SDGs）中，將「建構具包容、安全、韌性及永續特質的城市與鄉村」列為第十一項重要的全球發展目標，其中並特別訂立「為所有的人提供安全的、負擔的起、可及的，及永續的交通運輸系統，改善道路安全，尤其是擴大公共運輸，特別注意弱勢族群、婦女、兒童、身心障礙者及老年人的需求」、「為所有的人提供安全的、包容的、可及的綠色公共空間，尤其是婦女、孩童、老年人以及身心障礙者」等細則。多扶一直以來努力經營的，正與這樣的精神相呼應。
「只以健康人為中心的社會，並不是一個健康的社會。」許佐夫不只一次如此強調。
況且，在不久的將來，無障礙服務將會是更普遍的生活日常。根據聯合國的研究，臺灣人口老化速度全球第一，將在 2050 年趕上日本，並列全球最老的國家。這意味著半世紀後的臺灣，有一半人口超過 60 歲，只有將無障礙服務產業化、普及化，才能面對未來世界的挑戰。
一覺醒來，成了社會定義的身障人的夢境或許沒有想像中遙遠。然而，只要我們願意主動排除環境中的障礙，相信每一個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生命，無阻無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