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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頭就是指尖的親密性勞動──美髮沙龍裡的身體工作

2019-09-09
(by Ike of Spain, via Flickr)
 

不論台灣或是歐美國家,洗頭的性質並不只是恢復頭皮清潔,或者做造型,而是一種隨侍在側的驕寵性身體工作(attentive pampering body work)。


為了執行這種涵蓋大量關心、照顧與呵護的驕寵性身體工作,從業者必須臣屬於特定的身體與情緒規則。[1]此外,直接接觸他人身體這種象徵上骯髒的工作,在組織內部經常透過性別或專業分工的設計,交付女性或低階者執行。[2]洗頭(含按摩)幾乎是美髮助理或學徒的專屬責任區,享有「地位盾牌」(status shield)的設計師鮮少觸及。


1980 年代中以來,曼都髮型開始以按摩頭部、肩頸的方式,來達到讓客人「放鬆」、「享受」的效果後,洗頭就不只是清潔,而是業界競爭服務品質的指標。


晚近,洗頭「服務」的競爭越來越激烈,有的為客人在膝上蓋小毯子,以免著涼;有的在額頭上貼吸油紙以免水濺到客人臉上;有的甚至提供「洗眼睛」的服務,先以溫水清洗雙眼,再用溫熱的毛巾熱敷雙眼,以消除眼睛疲勞;有的用精油進行頭皮按摩,有的甚至擴張上半身按摩的範圍與時間。藉由這些用心、體貼的服務,營造出客人是驕貴的、被寵愛的對象,來滿足消費端體驗小確幸的念頭。從助理開始按摩、洗頭、沖水,再交由吹風手吹整至乾爽的過程有時超過 30 分鐘。過程中,助理還要與客戶聊天,進行前述多重涉入的工作。


洗頭助理在訓練過程中或許學過基本要領,或從前輩那邊觀察到一些要訣,但這些技巧讓她/他們可以在長工時下以相對省力、有效率的方式工作,卻不表示客人可以享受舒服、被寵愛的洗頭經驗。洗頭助理的難題其實就是身體工作者或親密勞動者的難題──當勞動的對象是人身肉體時,感受、覺察客戶各種身體知覺的能力就成為勞動的核心。


洗頭所涉及的親密性其實遠超過人們日常社會互動所容許的範圍。一般成年男女的頭其實很少被人碰觸,因而一般人也很難想像或感受另一個人的頭在層層白色泡沫覆蓋下被 10 個手指頭來回觸摸、抓洗及讓溫水沖過的感覺,然而,若是無法掌握客人的身體感受,就無法察覺客人究竟是否滿意。


因此,我們常聽到助理如業者期待般地以柔和、略帶關懷、尾音輕揚的語氣殷切地詢問:「這水溫可以嗎?這力道行嗎?還有哪裡需要再加強嗎?」並隨時留意有沒有泡沫或水流入客人耳朵,或弄濕客人的衣領,惹來客人不愉快。當然聲音也是身體化、有表情的(陳美華 2006:27),當人們聽到儀式性詢問時,不免覺得助理「不用心」。這種必須隨時把客人驕貴化、把自己馴化、陰柔化的待客模式,讓風覺得在全國 A 連鎖店實習的經驗「包括要講什麼都規定很多」、「不自由」而感到不耐煩。


當學徒時一直為洗頭所苦的阿菲,即使早已晉升台北東區名店設計師,還是認為洗頭是這一行最「難」的差事,畢竟「美感」或「設計」都可以有自己的眼光或品味,洗頭不行。她花了很長的時間談她對洗頭的「體」悟:


阿 菲:所以,我當助理的時候很痛苦啊,因為⋯⋯其實我覺得最難的是洗頭耶,洗頭要用感情。


研究者:(爆笑)哈哈哈,洗頭要用感情?


阿 菲:對啊,因為那也是身體的互動啊,你要控制節奏,他才會舒服。而且⋯⋯她(助理)要感受⋯⋯感受⋯⋯跟你站在同樣的狀態裡面,去感受你身體裡面需要她的部分,比如說⋯⋯她如果夠用心,她會感覺到你很疲憊。


研究者:嗯,每個按摩師傅都會這樣說。


阿 菲:其實我覺得洗頭滿難的,然後你的力道啊那些,就全部都要有一個連貫性,不然你其中一個節奏斷掉了,那個感覺就不好,就好像一首歌嘛,老闆教我的時候他就說,洗頭像⋯⋯他最後受不了,因為我老是洗不好,他說洗頭就像做愛一樣,就想像你在跟對方做愛,用那樣的感受去洗頭就對了。


研究者:哇,他這樣講你就突然豁然開朗了!


阿 菲:不然我就沒耐心,可是我就覺得一天要做幾次愛啊,這麼多⋯⋯洗到 20 顆,我覺得很累耶不爽⋯⋯但是有時候看客人很舒服,我就覺得很高興。


阿菲強調洗頭要用感情,因為那是「身體的互動」,亦即幫真人洗頭不能無視對方的感覺或存在,必須意識到這是身體對身體、心對心的過程──表面上,洗頭是腳在站、嘴在講、手在洗的體力勞動,但「心」、「關懷」透過指尖被大量動員。我以「每個按摩師傅都會這麼說」試圖傳達阿菲的談法可能是話術,但阿菲進而解釋洗頭時施力、抓洗時的連貫性與節奏性,並以「做愛」來比喻,這其實指向另一種身體技術的習得──就像做愛時留意伴侶的身體反應一樣,美髮助理必須隨時觀察並留意客人「皺眉」、「動一下頭或身體」等細微的肢體表現所傳達的身體感受,並適時給予回應。


「洗頭像做愛」毋寧是個精巧的比喻,點明了這是一個身體對身體、心對心的勞動過程,然而,當「做愛」成為工作,一天洗二、三十顆頭時,也只有身心俱疲的份。正因為洗頭既勞力又勞心,助理都希望儘早升設計師,阿菲在洗了 3 年頭後,離開最初的店,「自己升自己為設計師」[3]開始另一個以協商身體化美感為主的職業生涯。




[1] Kang 2010: 148

 

[2]Twigg 2000a; Wolkowitz 2002, 2006; Twigg et al. 2011

 

[3] 阿菲見店主無意升她,於是自行離職,「自己升自己」。她先在網路以一次 300、500 元招募有意願剪髮的人在家自行營業,隨後再轉往台北東區應徵設計師,再經人輾轉介紹成為東區名店的設計師。

 

 
本文摘自《工作的身體性:服務與文化產業的性別與勞動展演》,原標題為:洗頭作為驕寵性的身體工作
本書收錄的文章主要包含三個主題:工作、身體、性與性別。
將三個主題結合在同一本書中,不僅是要顯示議題之間的交織性,也是要說明:早期以製造業男性及其陽剛的身體作為「工人」、「勞動者」的社會想像,已然無法解釋當前服務業與女性受薪階級的日常勞動圖像。 服務性工作中的互動過程、勞動結果、具有性別意涵的各式身體勞動需要更多研究能量的投入,讓個體的勞動血汗和過程被看見。
文章資訊
作者 陳美華
刊登日期 2019-09-09

文章分類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