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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網路,就等於失去一部份的自我──按「讚」時代的社群焦慮

2020-10-05

一切成長得如此迅疾,他的生命太過盛放,

直至他遺忘一切曾經的意義:
他遁入人群,卻仍舊孤寂……

——威斯坦.休.奧登,《來自中國的十四行詩》,第六首


我們放入礦坑的金絲雀

「我好寂寞……如果不跟別人分享或連線,我就睡不好。」一個中國女孩回想。
 
「很空虛,我整個人都很空虛。」一個阿根廷男孩哀嘆。
 
「我覺得我不太對勁。」一個烏干達青少年低語。
 
一個美國大學生哀叫:「我徹底慌了。」

這些話來自一份有關社群媒體使用的國際研究,橫跨十國、遍布五大洲,共計一千名學生參與,像他們這樣悲鳴的人不在少數。研究要求這些學生不可使用任何數位媒體,只需要持續二十四小時即可,但這份體驗卻令全球受試者痛不欲生,就連研究主持人都對這個現象感到憂慮。一名斯洛伐克大學生的話,恰好可以總結這片集體哀號的聲浪:

 

我非得知道別人說了什麼、有什麼想法、人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許這樣不太健康吧。

這些學生的陳述宛如漂向我們其他人的瓶中信,敘述當你身在一個機器控制社會當中,承受行為控制、社會壓力、不對等權力時,面臨的是何等精神與情緒環境。最要緊的是,我們的孩子捎來惡兆,告訴我們他人觀點造成的情緒代價──年輕人深陷蜂巢生活之中,他人於我皆是物件,我亦體驗自己為他人眼中的物件。


這些訊息讓我們得以一窺機器控制主義未來,猶如狄更斯筆下的未來聖誕幽魂所揭示的景象:施顧己見到那苦悶的未來,大受撼動,不惜拚盡餘生扭轉命運。我們又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貫穿本章。潘特蘭歌頌臉書,視其為有效社會壓力與校準的完美環境;接下來的章節將探討潘特蘭景仰的這套機制。為何要年輕人「拔電源」如此困難?對他們而言、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這樣的依戀會引發何種後果?


臉書緊抓年輕人的心理需求不放,使建立個人認同與自主性的成長發展過程面臨新的挑戰。這些挑戰的效果已顯而易見,許多研究都記錄了社群媒體在年輕人身上造成的情緒代價。以下將會談到,蜂巢和大他者的大結構把我們拋進了難以忍受的世界,卻無路可出。


上述的跨國「拔電源」研究恰好為我們打造了適當的舞臺,該研究歸納出六大類程度不一的情緒煎熬:上癮、拔電源失敗、無聊、困惑、愁悶、孤立。學生突然與網路斷絕接觸,引發了在臨床成癮診斷常見的渴求、憂鬱與焦慮;根據研究結果,每個國家的大多數學生都坦承,他們無法拔掉電源撐過一天。他們的焦灼多少也與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浮士德交易有關,因為他們發現,日常生活中幾乎所有交通、溝通、資訊需求都要仰賴連線裝置:

 

跟朋友碰面變得難如登天,不靠線上地圖或網路來找出路線成了問題,安排晚上的居家活動更是項挑戰。

更慘的是,學生覺得無法想像人際交流中少了社群媒體,尤其是臉書:

 

想要擁有社交生活的年輕人愈來愈需要使用社群媒體,使用社群媒體就意味著在網路上過自己的人生

商業與科技分析師會說,臉書稱霸社群媒體的原因在於「網路效應」,然而這些效應最初來自青少年與年輕人特有的需求,反映了他們那個年齡與階段的同儕取向。


不可否認的,臉書早期的優勢有很大一部分源於一個單純的事實:創辦人和最初的設計者自己就是青少年和年輕人,他們為青少年使用者與大學生創造了想像的宇宙,並設計出實際運作模式,這些運作模式稍後又制度化,套用在我們其他人身上,把人際關係的世界化約為一串不是朋友的「朋友」清單,以及一串代表我們在社交市場有多少價值的「讚」,對年輕人的成年前焦慮搧風點火,也預示了蜂巢中令人目眩神迷的社交紀律。

 
人際關係的世界化約為一串不是朋友的「朋友」清單,以及一串代表我們在社交市場有多少價值的「讚」。(Source:by Austin Distel, via Unsplash

研究者的結論是,這份全球學生研究「扯下了帷幕」,揭露年輕人斷絕社群媒體時的寂寞與劇烈的迷失感。問題不僅只是他們不曉得該做什麼,更重要的是「只要不上網,他們就無法表達自我感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這些學生覺得自己彷彿「失去了一部分自我」。


這種失魂落魄、孤立的感受,顯示對「他人」的心理依賴,其他研究也加深了我們對於「Z 世代」這種行為的理解。


Z 世代是指出生於 1996 年後的人,他們是第一批數位原住民,對於監控資本主義以前的生活毫無記憶,將社群媒體視為心理支柱,時時刻刻切換在四、五個平臺之間。再想想比他們更早出生的世代──有份 2012 年的研究指出,剛成年的年輕人花在社群媒體上的時間超越其他任何活動,一天在不同形式的媒體投入將近十二小時。


到了 2018 年,皮尤研究中心表示,十八至二十九歲的年輕人中,將近 40%,三十至四十九歲的人當中也有 36%,自稱「幾乎隨時都掛在線上」。這股趨勢在 Z 世代身上更為明顯:95% 的人會使用智慧型手機,45% 的青少年說「差不多從早到晚」都掛在網路上。


如果你就是這麼度過日日夜夜,那這份 2016 年的研究結果更是在情理之中:42% 的受訪者表示社群媒體會影響他人對自己的觀感,研究者把他們這套表現自我的方式稱為旁觀角度(outside-looking-in)。他們對網路的依賴深深左右他們的幸福感,影響他們對自己的感受(42%)以及快樂與否(37%)。


2017 年的一份調查進一步探討從「旁觀角度」體驗自我的心理影響,以年齡介於十一至二十一歲間的年輕英國女性為對象,調查結果顯示,由潘特蘭發揚光大、監控資本家領袖擁戴的那些機器控制社會原則成效頗佳。有 35% 的女性認為,自己最大的焦慮來源是拿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跟別人比較,「無時無刻不去比較他人往往受到過度美化的生活與身材。」


 
有 35% 的女性認為,自己最大的焦慮來源是拿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跟別人比較。(Source:by Mateus Campos Felipe, via Unsplash

該研究主持人觀察到,這批受訪者當中,就連最年輕的女孩也追求「以讚與分享的形式」所帶來的安心感,深受必須創造「個人品牌」的壓力,可說是自我物化的終極展現。《衛報》曾針對這些調查結果訪問女性的想法,得到的回覆洩漏了身為「生物群體中的生物個體」之悲哀,一名女性說:「我的確覺得自己必須十全十美,而且老是跟別人比較。」另一名女性則表示:

 

你看到別人過著怎樣的生活、做了什麼事情……你……看到別人的『完美』人生,就會覺得自己的生活不完美。

基於上述發現,一位英國醫療專業人員如此評論她工作上見到的年輕人:

 

大家在成長過程中,都想要變成有影響力的網紅,現在網紅已經成了一種職業……我不確定父母是否清楚體認到大家面臨的壓力……

實際上,在那份 2017 年的調查中,僅約 12% 的受訪者表示自己的父母明白這些壓力。該報告證實,社會壓力已大幅制度化,成為網路社會影響的一種手段,但即使潘特蘭相信「階級」分野將消失,事實卻正好相反:蜂巢人生製造了新的鴻溝與新形態的階層,這不光是校準或受到校準的問題,也是施壓或受到壓力的問題。


要總結年輕人的蜂巢人生,最貼切者莫過於臉書北美區行銷長蜜雪兒.克萊恩(Michelle Klein)的觀察,她曾於 2016 年興高采烈地報告:成人平均一天查看手機三十次,千禧世代平均一天查看逾一百五十七次。我們現在知道,Z 世代的腳步遠比他們更快。克萊恩如此描述臉書的工程碩果:

 

這是一場感官豐富的溝通體驗,幫助我們連結彼此,完全無法把目光移開。

她滿意地提及,這個現象對行銷人而言十分有用。她明白是哪些設計特徵創造了這種吸引人的效果:臉書的設計是敘事性的、令人無法自拔的、即時的、富有表現力的、沉浸的、具適應能力的、動態的。


如果你超過三十歲,你就知道克萊恩口中描述的特質並不符合你的青少年期,也不符合你父母的,更別提祖父母的了。在蜂巢的青少年期與成年萌發期,你被視為人類,但卻是由科學與行為工程學精心打造而成,遭納入廣闊複雜的電腦媒介行為修正手段結構,由大他者監控,並受引導至規模、範圍與致動經濟以擷取行為剩餘,這一切皆由監控資本金援,監控資本乃是從有史以來最集中的知識與權力積累而來。


我們的下一代在這樣的蜂巢中成年,但這蜂巢的擁有者與營運者卻是提倡監控資本主義的應用烏托邦主義者,持續以日漸龐大的機器控制力量監視、塑造我們的孩子。對於社會中最開放、易受影響、熱切、自我意識高、前途光明的成員,這是我們希望他們過的生活嗎?


持續以日漸龐大的機器控制力量監視、塑造我們的孩子。(Source:by Diego Passadori,via Unsplash

手與手套

社群媒體對年輕人擁有的魔力,促使他們做出更反射性、更不自主的行為,當中許多幾乎可算是貨真價實的強迫行為了。究竟是什麼東西令青澀的孩子如此著迷,縱容他們奔向媒體的世界,毫不顧及他們將在那個世界面臨的壓力與不安?


答案有一部分是行為科學,有一部分是代價高昂的設計,受到精準的運用,徹底掌控了這個年齡與階段的需求──有如完美貼合雙手的手套。社群媒體是設計來吸引各年齡層的人參與、維持其注意力,尤其迎合青少年期與成年萌發期的心理結構,在這兩個階段,人特別在意「他人」,極其重視群體的認可、接納、歸屬感、包容。


對許多人而言,這個量身打造的機制,加上對社會參與的實際依賴,使社群媒體成了有毒的環境。這個環境不僅令人付出龐大的心理代價,更威脅當今年輕人與未來世代的發展過程,他們都是「來自未來聖誕的幽魂」。


科技成癮的手套關係並非始自臉書,而是由遊戲產業領頭、測試、臻至完美並取得巨大成功,這是另一個正式認知到成癮可帶來無限利益的領域。史金納曾預測他的方法將在博弈產業產生成效,相關產業人士與工程師早將賭博產業轉變為鮮活的例子,展示行為工程的驚人力量,以及剝削個體偏好、轉化為痴迷與強迫行為循環的能力。


對博弈領域最具洞見者是麻省理工的社會人類學家娜塔莎.道.舒爾(Natasha Dow Schüll),她針對拉斯維加斯的博弈機臺進行了精采的分析,寫成《設計成癮》Addiction by Design,中文書名暫譯一書。


Schüll, Natasha Dow, Addiction by Design: Machine Gambling in Las Vega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當中最有趣的是,她描述新一代吃角子老虎機具有一種共生設計原則,刻意操縱玩家的心理取向,一開始是讓他們不必轉移目光,最終他們將變得再也無法轉移目光。


舒爾發現,成癮玩家追求的既不是娛樂,也不是傳說中的大獎,而是哈佛醫學院成癮學者霍華.薛佛(Howard Shaffer)所謂的「藥物或博弈轉變主觀經驗的能力」;舒爾將他們追逐的這種經驗狀態稱為「機臺領域」(machine zone),那是一種忘我的境界,玩家隨著一股不可抵抗的動力飄流,感覺有如「被機臺玩」。


機臺領域會令人產生完全沉浸的感受(就像是克萊恩描述臉書:「令人無法自拔的、沉浸的、即時的」),失去自我覺察,僅執行自發行為,搭著強迫行為的浪頭,徹底沉迷其中。說到底,博弈機臺的方方面面都是為了呼應、放大、增強對轉變主觀經驗的飢渴,但玩家永遠不會察覺這些設計。


舒爾敘述,數十年來,博弈業者逐漸明瞭,新一代的電腦吃角子老虎機能夠觸發並增強追求機臺領域的衝動,並且延長每個玩家身處領域之中的時間。隨著每個機臺都化作「個人化獎勵裝置」,遊戲時間大幅增加,這些創新也一舉衝高利潤。在賭場眼中,這些都是為了避免玩家與機臺的融合受到分心、轉移或打斷,遊戲機「打造成符合玩家自然姿勢的樣貌」,消除玩家的身體與平滑觸控面板的距離:

 

吃角子老虎機的每個特徵,包括數學結構、視覺圖像、聲音動態、座椅與螢幕的人體工程學,都是為了提高玩家的『裝置使用時間』,並鼓勵『玩到世界末日』。

這個目的有如狂熱的機臺性愛,是由痴迷、忘我、自動滿足組成的封閉式私密迴圈。一名博弈業者曾以我們再耳熟不過的話說,關鍵在於「找出如何利用科技,根據消費者的偏好來行動,同時又要讓科技愈隱密愈好,這就是我所謂的自動魔法」。


這種宛如手套般服貼的機制所造成的心理危害,影響的不只是追求機臺領域的玩家,更解釋了臉書成功的關鍵。這間公司為這套寄生蟲般的共生機制注入的資金、資訊、科學,遠勝遊戲產業所能做到的程度;它以監控收益為名所達成的成就,創造出了機器控制社會的原型與社會原則,首當其衝的就是最年輕的世代。


從年輕人面臨的挑戰,即可約略了解蜂巢內的生活經驗;年輕人注定在新穎的社會環境邁向成年,在這個環境裡,大筆資金都投入製造強迫行為。臉書的行銷長公開吹噓,其精密工具創造了一個使用者「永遠不必把目光移開」的平臺,但對於讓使用者(尤其是年輕使用者)無法移開目光的設計機制,這間公司則謹慎低調得多。


這套盔甲多少有些裂縫。舉例來說,2017 年,Napster 共同創辦人兼臉書首任總裁西恩.帕克(Sean Parker)坦承,臉書就是為了盡可能消耗使用者的時間與意識而設計,他們的構想是「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你一點多巴胺刺激」──也就是「各式各樣的增強機制,以『讚』和留言的形式呈現,目標是讓使用者黏著蜂巢,追逐這些刺激,在走過之處留下一連串原料」。


成癮研究者薛佛指出,強迫狀態有五個元素:使用頻率、行為持續時間、效力、實施路徑、使用者特質。前文已經提及,年輕人使用社群媒體的時間極長、頻率極高,但我們仍需了解:


一、最初讓他們受到社群媒體吸引的心理特質(也就是手);二、為了把偏好轉變成難以滿足的需求,刻意加強效力的設計機制(也就是手套);三、臉書吸引年輕人追逐其特有領域的高超手段,引發了哪些精神與情感後果。


2017 年,《華盛頓郵報》曾有個系列探討「在『讚』、表情符號與渴望的時代長大,是什麼樣的感覺」,主角是一名十三歲少女。


在少女的生日,唯有一個問題將決定她的幸福:她的朋友是否夠喜歡她,願意在他們的頁面發布她的照片祝福她?


「她向下捲動,等待著,等待那小小的通知跳出。」無論幾歲,誰不會對此感同身受?一直以來,在青少年期,來自「他人」的接納、包容與認可有時簡直攸關生死,不需要社群媒體就是如此了。這個時代的青少年期,難道與其他時代不同嗎?


答案是對……也不對。


1904 年,美國心理學家史丹利.霍爾(G. Stanley Hall)才正式「發現」青少年期,即使如此,身為美國首位心理學博士,霍爾也僅在「都市化的溫室生活,往往令一切過早成熟」這樣快速變動的脈絡中,探討青少年面臨的挑戰。他在 1904 年撰寫有關青少年的著述,觀察到青少年期會極度傾向同儕團體:

 

有的人會在某段時間裡,似乎完全沒有自主意識,把自身的幸福徹底倚靠在同伴身上。

他也指出,同儕團體內可能做出殘酷的行為,當代心理學家稱這個現象為「關係性攻擊」(relational aggression)。數十年後,發展心理學家艾瑞克森以著名的「認同形成」(identity formation)一詞,描述青少年期的核心挑戰,艾瑞克森亦投注不少心力研究二十世紀的青少年。


艾瑞克森強調,青少年身處彼此關係緊密的青少年團體中,要建立一貫的認同並非易事;是非對錯的基本問題需要「內省」與「個人實驗」的內在力量,因此會產生「常性危機」,若是以健康的方式解決自我與他人的衝突,便能建立長久的自我認同感。


時至今日,多數心理學家都同意,由於壽命延長加上資訊密集社會帶來的挑戰,童年與成年之間的階段也隨之拉長。許多心理學家將十八歲至二十幾歲世代後半視為新的人生階段,並以「成年萌發期」稱之;對二十一世紀的人而言,成年萌發期與二十世紀的青少年期相等。儘管當代學者各自擁護包羅萬象的研究方法與典範,多數人仍同意,成年萌發期的關鍵挑戰就是區分「自我」與「他人」。


學者大半已有共識,認為由於我們壽命延長,所以在一生中會數次面臨關於認同的核心問題,然而學者也同意,成年萌發期的心理健康有部分取決於認同問題解決與否,這些問題的解決將是邁向成年期的基礎。


如同一名學者所說:「成年萌發期的主要挑戰,是成為你生命的主導者。」我們之中有誰不明白這點?這個生存挑戰長期延續下去,跨越時間,連結數個世代;真正改變的是現今年輕人面對這些挑戰時所身處的環境。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監控資本主義時代》
前所未有的權力結構已然成形、人性正在被數位化 在「監控資本主義」下的科技寡頭,愈來愈能準確預測並控制人類的行為。
哈佛大學商學院網路心理學教授肖莎娜.祖博夫奠定大師地位之作
本書論述縝密,探討這份不受民主監督、前所未有的權力引發了什麼威脅,剖析新型資本主義對社會、政治、商業與科技的影響,直指這場鬥爭將決定資本主義的走向,以及資訊文明的意義。更重要的是,本書說明人類應該如何保護自己和社群,確保自己是數位科技的主人,而非奴隸。
文章資訊
作者 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
譯者 溫澤元、林怡婷、陳思穎
刊登日期 2020-10-05

文章分類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