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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資本主義社會,我們越容易放棄獨立思考,越容易誤入邪教──專訪《我願意》導演吳洛纓

2022-07-29
人很容易在一種引導及簡單的口號下,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述,把不可思議的認知傳達給受眾,手法與邪教很像
臺灣首見的邪教犯罪影集《我願意》,由金鐘編劇吳洛纓、《角頭》億萬票房導演姜瑞智共同執導,取材自國內外真實案例,探討變質的心靈成長團體 如何利用人心的恐懼與匱乏進行操控。本文專訪身兼編劇與導演二職的吳洛纓,談談她創作的源起與田調過程,以及創作中的各種反思。

 


 

每天都在接收資訊,我們還能獨立思考嗎

資本主義帶來了功利與競爭,社會看似邁向多元,但我們真的有選擇嗎?

故事 StoryStudio:《我願意》是臺灣首部以邪教為主軸的犯罪影集,想請問您當初為何想以這樣的題材為創作主軸?與臺灣的環境有關嗎?

吳洛纓:邪教這個主題,聽起來很冷門,也可以做得很獵奇,從心理學的角度切入去創作戲劇,的確比較少見。但,臺灣是目前華語地區唯一能自由自在討論議題的國家,我們享有言論自由的優勢,如果能清楚意識到這點,就更能發展出我們獨有的方向。
 
這齣劇創作的靈感,來於 2016 年某大學的性侵案:一名女生在校遭遇男同學的性侵,卻受到系上師長及同學的攻擊。這些老師在年輕時都是有理想的社運份子,然而當他們成為領袖人物時,所作所為不只與信念背道而馳,底下人竟也盲目接受他們的觀點,這件事對我造成強大的衝擊。
 
在這訊息傳達極度快速的時代,人很容易在一種引導及簡單的口號下,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述,把不可思議的認知傳達給受眾,手法與邪教很像。
 
我本身就持續在關注邪教議題。2018 年左右,韓國拍了《救救我》(구해줘),美國也拍了《朝聖之路》第三季(The Path),這些創作的出現讓我嗅到這是一個現代人需要小心的議題。社會在快速發展的同時,我們究竟是變得更自由,還是更容易「放棄思考」呢?
 
我很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在吸引著這些人?人們如何決定去相信一件事?我不想針對某個宗教去批判,因此,我用「身心靈成長團體」取代邪教的概念,我批判的不是宗教,而是手法。我也不走「宮廟」、「民俗」的路線,我不要這個議題變得「獵奇」,那樣觀眾就僅止於視覺刺激,不會再思考更多內在的東西。於是,我選擇用人類共同的情感,成為這齣劇走向國際共通的語彙。

《我願意》劇中,幸福慈光動力會的教主本身老師,以「幸福」為餌,誘使一個又一個迷途之人加入(Source: 「我願意 The Amazing Grace of Σ」電視影集)
故事 StoryStudio:洛導談到邪教的存在,某部份與人們「放棄思考」有關。而有些人認為臺灣這幾年應是走向更多元的發展,想請問洛導是否有不同的看法?

吳洛纓:我認為這三十年來,臺灣資本主義化所造成的貧富差距愈來愈嚴重,擁有較多文化資本或訊息聲量者,就更能掌握所謂的「多元」管道。所有的東西似乎都能被標價、被交換,道德品性在功利社會的教育底下,都被資本主義價值取代。
 
我的孩子從小學開始,我就會問他們要補習,還是去旅行?他們大多選擇旅行,所以從小就去過很多地方;在受教育過程中,我也允許他們有很多停頓。我女兒讀美術系時,中間有一年在家裡畫畫;我兒子十八歲畢業那年,一個人徒步環島四十幾天。我認為,一個人最好的教養來自閱讀、經驗、跟人的接觸及生活,這比很多事都重要。
 
在這些自由底下,他們較能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能接受自己的茫然,對人慷慨、善良。孩子們長大後,我也學習疏遠他們,讓他們自己成長,我沒有想知道他們太多事情,因為我知道自己在這年紀,也沒有想被這樣對待。父母的角色很多變,並非抓著「親權」就僵硬不變的說教者。  
 
然而,我們大部份的教育方針,讓孩子接觸到的是考試要用的能力,父母也在同樣的教育體系下成長,以致孩子更加無法獨立思考。整個環境競爭愈來愈激烈,卻又會出現一些如:「某人不用讀書就考上耶魯大學」的新聞,我們不再只期待人靠清貧苦學翻轉階級,而更傾向包裝我們變得很自由,但現實生活真的是這樣嗎?
 
故事中的凱莉,就是一個被包裝在偽自由、偽多元觀念底下的角色。她是一個老師,生長於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她的人生困境,發生在孩子進入青春期、展現叛逆時,開始變得不與她親近。孩子小的時候,她還可以情緒勒索;青春期後,孩子有了自己的主張,即使凱莉以前受過同樣的傳統教育,卻因為自己沒有衝撞的經驗,不允許孩子叛逆。因為,尊重多元,不僅要付出代價,還需要很大的勇氣放手。
 

「傳奇」的背後,我們真正渴望的是什麼

人們在匱乏中渴望聽「故事」,卻忽略真正的傳奇是「自我超越」。

故事 StoryStudio:劇裡的角色似乎都有著不同的階級背景,請問洛導為什麼想以這樣的方式呈現?

吳洛纓:凱莉來自中產階級,歌手費慕淇住在天王級的房子裡,還有來自底層家庭的嘉美……這齣劇不是跳脫現實的虛構故事,而是每個階層都可能遇到的現實──無論你是誰,都可能掉進深淵。
 
邪教就是在人最脆弱時接住你的惡魔,當你失戀、離婚、生意失敗、被家暴、被性侵、原生家庭有問題時……就是它影響你最好的機會。人們在此時最需要尋找拯救自我的東西,你以為抓到浮木,其實是上到幽靈船。這是因緣巧合嗎?不,這些人一定是有互相吸引的機會,邪教團體還是會選對象,不會浪費力氣在看起來過得很好的人身上。

故事中的嘉美和她的先生及三個孩子,住在一處快要被都更的房子裡,在非常窮困的情況下,她還是要把錢拿去上課。邪教團體是連最貧窮的階級也不放過,甚至會借錢給他,讓他覺得這件事重要到即使借錢也要完成。
 

就算生活已經非常窮困,依舊有人願意將一切奉獻給邪教(Source: 「我願意 The Amazing Grace of Σ」電視影集)
故事 StoryStudio:《我願意》的故事主軸圍繞著邪教展開,而邪教中的領袖人物通常都極富人格魅力,又或是說他們通常擅長挑動情緒、進而在信徒脆弱時趁虛而入。因此在本劇中,「本生老師」是極為重要又極難塑造的角色。想請問洛導是如何構思出這位邪教教主的人物形象?是否有參照的原型人物?

吳洛纓:這個角色,我一開始就沒想找像金城武、戴立忍這種演員,如果找他們,就根本不需要傳教(笑),自然就會有很多信徒。相反地,本生老師一定要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對外包裝得很好,他會念書、畫畫、跳舞、打鼓,就像神仙一樣。因為,惡魔不會以惡魔的長相出現在你面前,一定要在偽裝中讓人景仰。人們總認為,藝術、才華就跟神秘力量一樣,再配上他塑造的坎坷身世,搭配起來就有一種傳奇感。
 
大部份人的生活容易走上一種固定的模式,平凡而瑣碎。人對傳奇的渴求,事實上是在其中投射自己,抵抗庸庸碌碌的生活。
 
但,我們仔細去探究一些真正令人敬佩的「傳奇」人物時,你會發現跟這種「傳奇感」還是有所不同。例如,一個成功的運動員,在成為傳奇之前,他不是思考如何變成一個傳奇,而是如何不斷超越自我,但惡魔塑造的傳奇就只是他想成為一個傳奇,沒有中間的過程。
 

惡魔渴望受人景仰、渴望成為傳奇,但祂們依舊是惡魔(Source: 「我願意 The Amazing Grace of Σ」電視影集)

「相信我。」然後墜入深淵

人們需要相信什麼,相信到什麼程度才不會受傷?

故事 StoryStudio:劇中明星費慕淇加入心靈成長團體「幸褔慈光動力會」的情節,不禁讓人聯想到日本知名樂團X-Japan主唱Toshi加入無神宗教「Home of Heart」,另外,劇中還有很多情節與場景,都可以窺見許多真實世界中曾揭露過的邪教的影子,想請問洛導在構思劇情時參考了哪些真實案例?是否有事前進行田調,進而獲得一些啟發?

吳洛纓:田調研究時,我參考許多國內外的案例。費慕淇的確是參考 Toshi 的原型,在他後來出版的自白書《洗腦》中,有一幕是 Toshi 表演時被嘲笑是在唱「心靈音樂」,當他回到家,卻看到教主和老婆在自己的別墅裡幽會。直到那時他都還沒從邪教的惡夢中清醒,就像許多宗教會讓你以為這就是你的「業」和「罪」,用一種無法求證的說法,來解釋你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再告訴你如何變得幸福。
 
在本土案例中,我們也研究了「日月明功案」。(註:2013 年,教主陳巧明原本是個舞蹈老師,自創「日月明功」讓學員在彰化祖厝「默園」靈修。2013 年以管教之名,囚禁成員黃芬雀當年才 18 歲的兒子詹淳寓,不只沒給飯吃還教唆其他成員拿水管、竹子輪番毆打,面對兒子多次下跪求救,黃芬雀卻還是臣服在陳巧明權威下,目睹兒子被凌虐致死。)
 
陳巧明原本是個舞蹈老師,在離婚後性情開始轉變。我們在談這案子時,有個演員說小時候曾跟她學過舞,那時她還是個溫柔的老師,會做點心給他們吃,殊不知後來會演變至此。或許一開始,陳巧明只是想讓失婚婦女變得更好,後來為何轉變成控制、凌辱,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後來我們知道,「日月明功」裡還有學校的輔導老師,當這一切以愛之名的傷害被包裝成幫助人成長的語言及觀念,就將導致盲從的悲劇,就與《我願意》中的凱莉一樣。

事實上,像陳巧明這樣的人物,她深知人生是苦的,但沒有足夠的智慧去面對這個事實。她選擇把這想法發展成一套系統、一些口號、一套制服……讓不安的人在服從命令中找到安心感,只要一旦有人出現反抗的念頭,就會全力控制,不容有任何獨立思考的空間。
 
資本主義下,人對於物質的慾望愈來愈大,所謂的物質指的不只是金錢,也可以是一份證書、一張學歷證明。對某些失婚婦女來說,也許覺得有一個好的婚姻,才是拿到一張成功的證書……每個進入邪教的信徒,都在填補自己匱乏的因子,在裡面找到讓自己安心的解釋。
 

故事 StoryStudio:我們知道洛導與知名精神科醫師鄧惠文即將推出關於《我願意》這齣戲的對談書,可否透露一些對談中的新收穫?此外,也請談談這次劇中的配樂。

吳洛纓:鄧醫師能從這故事裡看到許多與依附關係、崇拜、信仰、親子……等議題,以很多案例實證分析。第一次對談,我就覺得她很敏銳,可以解開你埋下的種種線索,我也從中看到自己沒看見的觀點,
 
這次的配樂,要特別感謝音樂人陳珊妮老師。我和珊妮老師都有個共識,要在戲劇裡為音樂找到新的位置,音樂不只是用來烘托戲份的配角,而是讓它產生自己的觀點。因此,我們每一集都製作全新的配樂,富有實驗性質,就是想把音樂之於戲劇的意義擴大。
 
這齣劇不只有導演和編劇的詮釋,還有演員本身對故事的理解,以及美術設計、燈光、攝影師……龐大的幕後團隊共同努力的成果,每個人都用各自的專業賦予這齣劇獨特的意義。整體來說,《我願意》中最想探討的議題是:我們需要相信什麼才能活下去?又要相信到什麼程度,才不會讓自己受傷?
 
最終,我希望人不要放棄掌握自己心靈的權力,因為這是上天賦予我們與其他動物不同的獨特能力。
 

《我願意》的編劇與導演吳洛纓,希望透過這部劇讓大家不要放棄掌握自己心靈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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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與因萬整合行銷公司合作
文章資訊
採訪編輯 蕭紫菡  
攝影 陳筱勻
刊登日期 2022-07-29

文章分類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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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