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與愛的言詞,
清明肯定的話語,
都遭玷汙、褻瀆、貶低,
淪為可怖的機械梟鳴。——威斯坦.休.奧登,《黃金歲月,我們也曾經歷過》(We Too Had Known Golden Hours)
第三階段:調適
2010 年十月,就在谷歌首次收到聯邦通信委員會的質詢通知時,谷歌的工程與研究資深副總裁在谷歌官方部落格發表一篇公告,宣布他們會「強化內部隱私掌控」。他說:「我們讓大家失望了。」
街景服務醜聞被塑造成無意間的錯誤,就算出現了這個小汙點,谷歌仍是一間「努力贏得使用者信賴」的企業。該篇貼文向社會大眾表示,公司目前正在和外部監管人員溝通,「希望能想辦法改善我們的政策」,並承諾會改變操作手法來保護使用者隱私。谷歌高級主管艾瑪.惠頓(Alma Whitten)的專長是電腦安全和隱私控制,被拔擢為隱私部門總監,專門管理工程與產品部門。
該篇貼文也提到,公司內部推出了一個新的訓練計畫,重點是「讓員工對資料的蒐集、使用與處理擔責」。最後,該貼文也承諾會啟動內部監控機制,來監控內部團隊處理數據的手法。「我們對先前發生的醜聞感到羞愧」,文章指出:
但我們堅信上述程序與制度改革,會大幅改善我們的內部隱私與安全操作,讓全體使用者受益。
儘管向大眾立下承諾,谷歌同時仍被迫配合數個國家政府的要求,例如澳洲、比利時、加拿大、法國、荷蘭、香港、愛爾蘭、以色列、義大利、紐西蘭、波蘭、西班牙、南韓、英國以及美國。在這些地區,街景服務都遭到控訴、判處罰鍰,或者是受到法規管控。日本的社區住戶抱怨,街景服務相機會越過私人圍牆來拍攝住家內部畫面。谷歌答應日本政府會降低相機高度,重新拍攝影像,並針對可辨識的人臉與車牌號碼進行模糊處理。
而在德國,谷歌開放民眾提出申請,自由選擇是否讓住家在街景服務中成為模糊影像。2009 至 2010 年間,將近有二十五萬戶居民提出此申請,谷歌只好找來兩百名約聘工程師處理這些影像。漢堡的數據保護局總監是揭穿街景服務非法蒐集數據的第一人,他也對谷歌開出十四萬五千歐元的裁罰,但他本來可以罰谷歌十五萬歐元。
歐洲監管人員從來沒有因為隱私議題對任何單位開過這麼高的罰金,罰金之所以打折,是因為谷歌不斷保證會即刻徹底刪除酬載數據。谷歌在 2011 年於德國終止街景服務,民眾雖能持續使用現有街景服務資料,但谷歌不會再將先前蒐集的影像更新到服務中。
其他國家也禁止街景服務的運作。瑞士起先在 2009 年對街景服務發出禁令,要求谷歌移除所有瑞士城鎮的影像。雖然禁令最後解除了,但瑞士聯邦行政法院頒布一系列嚴格的準則,包含將人臉進行模糊處理、提供民眾選擇退出的權利,並要求他們降低相機高度。截至 2016 年,街景服務只能在戶外觀光景點運作。在奧地利、捷克、希臘、印度和立陶宛,街景服務也被下了禁令。不過 2017 年夏天時,這些國家當中至少有部分地區的街景服務數據仍然存在於網路上。
第四階段:改向
在那篇認罪的道歉貼文中,有件事谷歌並未提起。那件不能說的事,就是他們會拋棄其基礎累積邏輯,也就是監控資本主義的原則。這些原則讓監控資本主義這個龐然巨獸降臨於世,並不斷擴張規模。
街景服務改向計畫所傳達的訊息,就是谷歌不會放過任何漏網之魚,一切都得被捕捉並轉化成原物料。除非整間公司自我了斷,否則谷歌根本無法透過語言或行動保證「使用者隱私」絕對不受侵犯。因此這篇在 2015 年歡慶谷歌地圖歷史的文章才會這麼說:
谷歌地圖招來各種隱私爭議……民眾都嚇壞了……但這不代表街景服務計畫的規模會縮編。現在,在谷歌地圖涵蓋的兩百多個國家中,就有六十五國具有街景服務。
艾瑪.惠頓的工作是修補谷歌的隱私名譽,而非撤銷資訊抽取指令及其鍥而不捨的供給操作之規模經濟。這麼說來,她的工作在邏輯上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被欽點為隱私掌權者的她,上任兩年後就在 2013 年四月宣布離開谷歌,由此看來她其實很認真看待這份工作。但這也不令人意外。
2013 年初,在美國國會的公聽會上,惠頓替谷歌的操作作證的場面實在不忍卒睹。接受國會審問時,她努力找出正確的詞彙來回答,同時又避免說出真相。這個時候,谷歌該做的並不是終止全球地圖計畫,而是將其重新編制並改向。
醜聞事件後兩年,那位神祕的谷歌工程師也有了新的出路。從他後續的行動與發展來看,我們就能發現其實情況根本沒變,未來也不會有什麼不同。聯邦通信委員會在 2012 年四月公開報告後過了幾天,曾被指派調查街景服務的前任官方調查員,查出那位「意圖不軌」的谷歌工程師的真實身分。
他名叫馬里烏斯.米爾納(Marius Milner),是一位知名駭客與駕駛攻擊專家。在他「顯然違反」公司政策,並讓谷歌受到看似無法回復的重挫後已經過了兩年,但他仍在谷歌旗下的YouTube任職。當年年底,他也加入漢克率領的六人團隊,共同發明出這項專利:
在平行實境遊戲中傳送虛擬物件之系統與方法。
米爾納參與開發的軟體,與一款名叫 Ingress 的虛擬實境遊戲有關係,這款遊戲同樣是由漢克與其所屬的谷歌團隊所開發(漢克後來也在谷歌的新 Alphabet 控股公司中,成立名叫 Niantic Labs 的專屬商店)。這支團隊在開發 Ingress 時測試了許多基礎概念,後來將這些概念應用到其他「遊戲」上,例如《精靈寶可夢 GO》。其實《精靈寶可夢 GO》在監控資本家的擴張進程中,可說是第二階段的原型,這點我們會在第二部進行探討。
在第二階段中,數位奪取手法從虛擬世界擴張至所謂的「真實世界」,而谷歌地圖在此發展中提供了關鍵資源。由於這些擴張計畫,他們絕對不能讓街景服務凋零或是受到局限。谷歌地圖的資深產品經理在 2012 年九月,也就是聯邦通信委員會進行調查的四個月後,簡明扼要地表示:
仔細觀察離線世界,也就是我們所處的真實世界,會發現並非所有資訊都公開在網路上。在人類繼續生存、地球持續運轉的同時,我們努力想拉近真實世界與網路世界的距離,而谷歌地圖就是不可或缺的利器。
谷歌嚴密守護的「地面實況」(Ground Truth)計畫,早在 2008 年就已問世,但直到聯邦通信委員會於 2012 年提出結案報告後過了四個月,谷歌才將此計畫公諸於世,此舉展現了谷歌的企圖和野心。地面實況這種「深層地圖」,涵蓋詳細的「地區邏輯」,例如:人行道、池塘、高速空路匝道、交通路況、渡輪航線、公園、校園、社區、建築物等無窮無盡的細節。
只要正確掌握這些細節,就能比競爭對手獲取更多來自行動裝置的行為剩餘。建構此深層地圖時,谷歌取用美國人口普查局(US Census Bureau)與美國地質調查局(US Geological Survey)的地理數據,不過除了這些公開資源外,谷歌最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們將獨有的街景服務數據融入地圖中。換言之,谷歌單方面奪取行為剩餘和決定權,從中汲取街景數據,再整合這些數據與公共投資之數據。而此彙整、混合後的產物,又被他們重新歸類為私有資產。
2012 年,有批記者受邀參加地面實況的展示會,其中一位記者亞力希斯.馬德里哥(Alexis Madrigal)就表示:
谷歌的地圖團隊取用街景服務的豐富資源,每兩週就釋出大量的影像數據,總量遠超過他們在 2006 年持有的資料量……谷歌的里程數目前已直逼五百萬英里了。
街景服務取景車被比喻成早期谷歌搜尋引擎中的網路爬蟲,悄悄地徵收網頁,將網頁列入索引,進行他們最原始的奪取行為。2012 年街景服務的數據中,更包含了街道指示圖以及地址。馬德里哥很快就撰文表示,藉由街景服務的能力,「道路上可見的所有文字,都會成為谷歌的實體世界指標。」他也對地面實況的運作情形下結論:
谷歌匯集的地理數據之廣博,恐怕沒有其他公司能夠匹敵……他們精心打造出這個大型遊樂場,吸引民眾使用他們的服務。
某位地面實況團隊的領導人就說:
決定繪製世界地圖時,我們也接下一份挑戰,那就是絕不能停下腳步。
因此在 2016 年,谷歌街景服務網站為了慶祝系統不斷翻新升級,便在網站上公告:
2007 年在美國問世後,街景服務經歷了漫漫長路。如今,我們的三百六十度環景服務,已擴增至七大洲的各地區。
街景服務的監控取景工具也出現不少新成員,包含攜帶式後背包、三輪腳踏車、雪地機車以及手推車。這些設備能深入街景服務取景車無法到達的地區。谷歌將背包裝置(背包式攝影機)提供給各地旅遊局與非營利組織,讓民眾深入那些「與世隔絕、沒有網路,而且尚未繪入地圖的偏遠地區,蒐集景觀與影像」。
如果谷歌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建立影像,他們就會花錢購買。根據報導,谷歌在 2013 年與臉書進行一場競標大賽,成功買下一間以色列的社會地圖新創公司 Waze。這家公司率先運用在地社區提供的即時交通資訊來繪製地圖。而在 2014 年,谷歌又收購 Skybox 這家即時衛星成像新創公司。買下這家公司之前,美國商務部(US Department of Commerce)才剛撤除對高解析度衛星影像的禁令。有位專家解釋道:
在此背景脈絡之下,我們又能看出谷歌改向操作的另一個面向,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2011 年,谷歌宣布他們又「開創新局面」,推出「室內定位系統」,能定位並追蹤「機場、購物中心或商店裡的群眾」。接著,谷歌更將這種新功能結合在感測器和嵌入式相機,讓使用者勘測、探索室內空間。
在一篇 2014 年九月的部落格貼文中,谷歌將谷歌地圖的強大新能力公諸於世,更將其譽為「新的貼身副駕駛,陪你決定碰到叉路時該往哪轉、探索未知的新餐廳,並協助選定登山時的路徑」。
那篇貼文不斷吹捧街景服務的神奇新功能,更宣布他們的侵入手段將持續拓展,推出「製圖師」(Cartographer)這個全新行動地圖繪製工具。此後背包式的行動裝置,能用來繪製建築物內部的模樣與路徑。製圖師獲取的資訊,會進入規模不斷擴充的室內空間導航數據庫中,讓谷歌更精準定位於室內外空間移動的人群與裝置。
在過去,建築內部對街景服務和資訊抽取指令是一大難題。很少有屋主願意讓這些相機進門。因此,谷歌將製圖師的能力納入廣義的街景服務改向計畫中,將目標對準商店業主,告訴業主這種新能力能協助他們贏得客戶信賴,並消除顧客的焦慮,藉此大幅提升收益。
谷歌鼓勵那些需要接洽顧客的業主,「主動邀請顧客入內」。藉由「商家環景」(Business View)服務,消費者能一覽數千家飯店、餐廳和其他建築的內部影像。搜尋結果列表也會顯示新的街景服務內容,飯店列表則能讓消費者體驗虛擬導覽。谷歌對商家表示:
讓消費者在抵達前體驗商家的環境,給予他們消費時必要的信心。
谷歌保證虛擬導覽能讓「訂房或預約量翻倍成長」,同時也成立一個認證計畫,讓商家聘請獲得谷歌認可的自由接案攝影師,替街景服務拍攝影像。這些新穎的改向戰略目的是推翻舊有模式,在他們的巧妙改造之下,街景服務從原本不斷鬼祟地規避阻礙的侵入手段,變成商家就算擠破頭都要進入的貴賓室。
街景服務經過改向,架構愈來愈完整穩健之後,監控計畫的定位和野心也出現重大轉折:他們的目的不再只是繪製地圖,而是下指令告訴民眾該怎麼走。
我們會在接續章節中探討這種新的奪取手段。現在我們只要了解,街景服務以及廣義的谷歌地圖計畫之野心,比以往更貪婪積極,而奪取循環很快就會印證這點:從線上數據來源轉變為真實世界的監控器,接著再變成貼身顧問,最終成為積極主動的牧羊人。簡單來說,他們先提供知識,接著開始影響人群,最後加以操控。
最後,街景服務的大規模數據,又變成另一項谷歌驚人侵入手段的基礎,也就是我們將在第七章細談的無人車以及谷歌城市(Google City)。這些計畫的目的,是進一步提升剩餘捕捉手法,同時於商品與服務存在的真實世界中,開拓無邊無際的新領域,建立行為未來市場。我們必須謹記每個創新的奪取手段,全都奠基於舊有的制度和操作上,而這些新舊操作全都懷抱相同目標,也就是大規模抽取行為剩餘。
在這種奪取手法不斷進化的進程中,谷歌也發現良機,希望能讓廣告商或商家滿意自己的操作:谷歌能在日常生活的實際空間中影響群眾的實際行為。例如在 2016 年,谷歌就在地圖應用程式中新增了「駕駛模式」(Driving Mode)功能,能讓使用者在未選擇要抵達地點的情況下,主動推薦目的地並預估行車時間。如果你在網路上搜尋鐵鎚這兩個字,「駕駛模式」就會在你繫上安全帶後,帶領你去到一家五金行。《華爾街日報》指出:
谷歌正將這種『推動』科技,結合其主要的行動搜尋應用程式。
藉由此款應用程式,身為「副駕駛」的谷歌,能在持續獲得使用者相關資訊與背景脈絡的情況下,主動引導使用者在路上左轉或右轉。谷歌藉由其獨占的行為剩餘以及獨一無二的分析能力,預測使用者會在哪裡消費,以及在這個地方消費的原因,最後指引使用者「在這裡吃飯」、「買這個商品」。
谷歌的行為剩餘分析,能預測出你有可能會買一套昂貴的毛料西裝,而其即時位址數據能夠觸發商家或廣告商的即時提示,讓你在靠近販售法蘭絨、斜紋軟呢或喀什米爾的商店時,連結商家資訊與你的個人資料,即時傳送商家資訊。
推動、引導、建議、刺激並加以慫恿:谷歌想成為你一輩子的副駕駛。
群眾對廣告提示的每一次回應,都能帶來更大量的行為剩餘數據,讓預測產品更臻完美。業主或廣告商需要花錢購買廣告提示,而他們與谷歌進行交易的平臺,就是那不斷修正翻新的谷歌網路廣告市場:在真實世界中即時買賣行為未來。你的未來就是可供買賣的商品。
在此新領域市場中,賭注和風險都相當可觀。要是行為無法預測,就無法帶來收益。谷歌不能光憑運氣行事。2016 年九月,《註冊》(Register)這份科技電子報揭露,預先安裝在新款 Android 手機中的 Google Play 應用程式,會持續檢查使用者的所在位置,並將這些資訊發送給第三方應用程式及谷歌伺服器。
有一次,某位安全研究人員才剛踏進麥當勞,他的 Android 手機就立刻推薦他下載麥當勞應用程式,這點令他震驚不已。後來他才發現,原來 Google Play 商店已經監控他的位置不下數千次了。而且不令人意外的是,谷歌地圖「也不會讓你輕易把這個功能關掉」。
如果關閉此功能,系統就會發出警告說,「此裝置的基本功能無法照常運作」。谷歌的堅持不僅反映出抽取指令的極權政治,也顯示他們已被永不間斷的規模經濟需求綑綁。
在此我們必須反思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轉折:曾經備受唾棄的街景服務,讓網路與真實世界的行為未來市場規模逐漸擴大後,竟然也重獲新生。這些市場原本是為了網路指定目標廣告而存在,如今規模逐漸擴大,更針對人類當下、下一秒以及未來的行為進行預測,而且範圍還不僅局限在網路上,就連他們在人行道、馬路上,或是房間、大廳、商店、門廊以及走道中活動時,都能精確地掌握。從這些野心勃勃的目標就可預視,在外界的抵抗逐漸和緩,群眾陷入麻木的臣服狀態之際,谷歌已準備好施展嶄新的侵入和奪取策略。
谷歌在無意或刻意之下,找到了每位繪圖師的力量來源。專門研究製圖學的偉大史學家約翰.哈利(John B. Harley),直截了當地表明:「地圖能創造王國。」對於那些單純由想像建構而成,或單方面占領但尚未實際掌控的土地來說,地圖都能有效「平定該地區、使其文明化,並利用土地上的一切資源」。如果要掌控某個空間或空間中的個體,就必須對他們瞭若指掌。哈利指出「地圖上的每一條曲線」,都是征服與占領的語言。
藉由這些曲線,「入侵者各自瓜分領地,我們也能從曲線的配置和走向,看出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競爭關係及相對力量。」美國第一份公地測量調查的標語「替土地建立秩序」,就準確傳達哈利那段話的精髓。製圖師是權力的儀器,也是秩序的編纂者,他們將現實截然劃分成兩種狀態:地圖以及荒蕪之地。藉由這段關於製圖師之真實力量的描述,我們能更具體理解谷歌與其他監控資本家要傳達的訊息:如果我們的地圖上沒有你,你就等於不存在。
哈佛大學商學院網路心理學教授肖莎娜.祖博夫奠定大師地位之作。
本書論述縝密,探討這份不受民主監督、前所未有的權力引發了什麼威脅,剖析新型資本主義對社會、政治、商業與科技的影響,直指這場鬥爭將決定資本主義的走向,以及資訊文明的意義。更重要的是,本書說明人類應該如何保護自己和社群,確保自己是數位科技的主人,而非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