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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起源於國家和社會之間的微妙權力均衡」──敘利亞與吉爾迦美什難題

2020-01-30

敘利亞──國家機器崩潰

2011 年 1 月,敘利亞大馬士革舊城的哈里卡(Hareeqa)市場裡,爆發一場自發性的示威,抗議總統巴哈爾.阿塞德(Basharal Assad)的專制暴政。不久之後,有些學童在南部城市達拉(Daraa)的牆壁上,塗寫「人民渴望政府垮臺」的文字,遭到逮捕和刑求。群眾聚集,要求釋放孩童,結果有兩個人遭到警察殺害,從而引爆大規模的示威遊行。


抗議風潮迅速蔓延全國,證明確實有很多人希望政府垮臺,內戰旋即爆發。國家、軍隊和保安部隊不出所料,在全國大部分地區消失無蹤。敘利亞人沒有爭取到自由,反而換來內戰和失控的暴力。


敘利亞內戰的旋風,自 2011 年 1 月以來,迅速蔓延到全國。各地的示威遊行不斷,但敘利亞人沒有爭取到自由,反而換來內戰和失控的暴力。(Source:by Freedom House ,via Flickr

該國首要港都拉塔基亞(Latakia)的媒體組織者亞當,深思隨著內戰而來的一切狀況後表示:

 

我們以為自己會得到禮物,實際得到的卻是世界上所有的深重罪惡。

敘利亞第一大城阿勒波(Aleppo)的劇作家胡賽因(Husayn)總結說:

 

我們從來沒有預料到這些黑暗團體會進入敘利亞──他們現在宰制一切。

最重要的黑暗團體是所謂的伊斯蘭國,這個團體原名伊拉克沙姆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al-Sham, ISIS),旨在創建「伊斯蘭王國」。2014 年,伊斯蘭國奪得敘利亞城市拉卡(Raqqa)的控制權,還越過邊界,奪取伊拉克城市法魯加(Falluja)、拉瑪迪(Ramadi)和歷史名城摩蘇爾(Mosul),控制摩蘇爾一百五十萬的人口。


伊斯蘭國就和許多武裝團體一樣,以難以想像的殘酷方式,填補敘利亞和伊拉克政府崩潰後留下的國家機器真空。毒打、斬首和殘害變成家常便飯。敘利亞自由軍戰士阿布.費拉斯(Abu Firas)這樣形容敘利亞的「新常態」:

 

我好久沒聽過誰自然死亡了。一開始,有一、兩個人遭到殺害,然後是二十個人,再過來是五十個人,然後死人變成常態。如果我們死了五十個人,我們會想:「感謝真主,只死了五十個人!」我現在只要沒有炸彈或子彈的聲音就睡不著覺,感覺好像少了什麼東西。

出身阿勒波的物理治療師阿敏回憶說:

 

其中一個人打電話給女朋友,說:「甜心,我手機剩下的時間不多,我會用阿敏的電話回電給你。」過了一會兒,她打來問他的消息。我告訴她,他已經遭到殺害,她痛哭失聲。我朋友問:「你為什麼要告訴她?」我說:「因為事情就是這樣,這是常態,他死了。」……我打開電話,看著我的聯絡人,只剩下一、兩個人還活著。別人告訴我們:「如果有人死掉,別刪除他的號碼,只要把他的名字改成烈士。」……因此我打開聯絡人時,上面全都是烈士、烈士、烈士。

敘利亞國家機器崩潰,創造了龐大的人道災難。戰前大約一千八百萬的人口中,估計有多達五十萬人喪生,超過六百萬人在國內流離失所,還有五百萬人逃到國外,變成難民。

 

敘利亞 600 萬難民流離失所,大批難民湧入歐洲,造成衝突。(Source:by Freedom House ,via Flickr

吉爾迦美什──史詩中的制衡難題

敘利亞國家機器崩潰引發的苦難不足為奇,哲學家和社會學家長久以來都認為,人們需要國家來解決衝突、執行法律和防堵暴力。如同洛克所言:

 

沒有法律就沒有自由。

但是,敘利亞人開始抗議後,曾經從阿塞德的專制政權手中,爭取到一些自由。媒體組織者亞當懊惱地回憶說:

 

諷刺的是,我們出門示威,目的是要掃除貪腐、邪惡和殘害人民的罪行,結果反而傷害了更多的人。

像亞當這樣的敘利亞人要應付的問題,在人類社會中極為常見。這也是蘇美人(Sumerian)泥板紀錄中的主題,這些泥板已有四千二百年歷史,是現存世界最古老文本,記載《吉爾迦美什史詩》(Epic ofGilgamesh)。


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吉爾迦美什史詩》,是已發現的最早英雄史詩(Source:by BabelStone ,via Wikimedia

吉爾迦美什是烏魯克(Uruk)國王,烏魯克可能是世界上的第一座城市,座落在現代伊拉克南部已經乾涸的幼發拉底河河道上。這首史詩告訴我們,吉爾迦美什創建了一座壯麗的城市,市內商業繁盛發展,居民獲得眾多的公共服務:

 

看那城牆在陽光下像黃銅一樣閃閃發光。爬上石階……走在烏魯克城牆上,沿著道路環城一圈,檢閱城市壯闊的基礎與磚石結構後,會感嘆這座城市建築極為精美,會觀賞圈在城內的土地、光彩煥發的宮殿和神廟、商店和市場、屋宇、公共廣場。

但是,這首史詩也點出了一個問題:

 

有誰像吉爾迦美什一樣?……他掌控這座城市,在市內傲然高視闊步,像野牛一樣踐踏市民,隨心所欲,胡作非為,從父親身邊奪走兒子,加以殘害,從母親身邊搶走女兒,加以摧殘……沒有人敢反對他。

吉爾迦美什已經失控,有點像敘利亞的阿塞德。人民絕望之餘,「哀告上天」,懇求蘇美人萬神殿中的主神兼天空之神阿努(Anu):

 

天父,吉爾迦美什……
已經逾越一切界線,
人民在暴政下受苦受難……
你的國王應該這樣統治嗎?
牧羊人應該殘害自己的羊群嗎?

阿努聽到後,要求創造之母阿魯魯(Aruru)為吉爾迦美什創造一個分身、作為吉爾迦美什的第二個自我,這個人的力量、勇氣、暴烈心性和吉爾迦美什完全相同。也就是創造一位新英雄,讓兩個人充分制衡,以便烏魯克獲得和平。


因此,阿努為我們所說的「吉爾迦美什難題」,提出了解決之道:控制國家的權威和力量,以便人民得到德政,而不是暴政。阿努的方法是分身靈式的解決之道,類似今天所說的「制衡之道」。吉爾迦美什的分身是恩奇都(Enkidu),他會把吉爾迦美什圍堵起來。美國政府制度創建人之一的詹姆斯.麥迪遜(James Madison)應該會同意這種做法,他在四千年後主張,設計憲法時必須「用野心反制野心」。


吉爾迦美什準備強姦一位新娘時,首次跟自己的分身爆發衝突。恩奇都擋住門口,兩人打起架來,最後,吉爾迦美什雖然打贏,卻已經喪失無與倫比的專制權力。這就是播在烏魯克的自由種子嗎?


可惜不是,空降的制衡通常行不通,在烏魯克一樣行不通。不久之後,吉爾迦美什和恩奇都開始串通合謀,這首史詩有著如下的記述:

 

他們互相擁吻,像兄弟一樣手牽著手,並肩走在一起,變成真正的朋友。

他們後來串通起來,共謀殺死黎巴嫩雪松大森林的守衛怪獸洪巴巴(Humbaba)。當神明派遣天堂公牛來懲罰他們時,他們又合力殺死公牛,自由的展望跟著制衡一起消失無蹤。


如果以分身靈和制衡原則限制國家都無法獲致自由,那自由到底來自何方?不是來自阿塞德的政權,顯然也不是來自敘利亞國家崩潰後出現的無政府狀態中。


我們的答案很簡單:自由需要國家和法律,卻不是由國家或控制國家的菁英賜予,而是由一般人和社會爭取來的。社會需要控制國家,以便國家保護和增進人民的自由,而非像 2011 年前阿塞德在敘利亞那樣摧殘自由。自由需要一個可以動員人民參與政治,提供必要保護、可以用選票把政府趕下臺的社會。自由起源於國家和社會之間的微妙權力均衡中。


通往自由的狹窄走廊

我會在本書裡,主張如果自由要勃然興起,國家和社會都必須很強大。強大的國家才能控制暴力、執行法律和提供攸關人民生活的公共服務,以便賦予人民力量,做出希望追求的抉擇。強大的國家需要強大、流動的社會來控制和約束。單靠分身靈解決之道的制衡不能解決吉爾迦美什難題,因為在社會沒有警覺的狀況下,憲法和保證的價值不比書寫這些文字的羊皮紙高出很多。


在專制國家打造的恐懼和鎮壓,以及暴力橫行、無法無天狀態這兩種情勢傾軋下,出現了一條通往自由的狹窄通道。社會與國家就是在這條走廊上,彼此制衡。這種制衡並不是靠某個革命時刻成就,而是兩者之間日復一日地持續鬥爭。這種鬥爭會帶來好處,國家和社會在這條走廊上,不僅互相競爭,也相互合作,這種合作會提高國家供應社會所需的能力,也會壯大監督這種能力的社會動員力量。


為什麼是一條走廊,而非一扇大門呢?因為達成自由是一種過程:你必須走過廊道上的漫漫長路,才能制服暴力、制定和執行法律,國家機器才能開始為公民提供服務。這種是國家及其菁英必須學習的過程,學會跟社會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枷鎖和平共存,社會的不同部門必須學會互相合作、無視彼此之間的歧異。


這條走廊會顯得狹窄,是因為這絕非易事,你要怎麼抑制擁有龐大官僚體系、強大軍隊和可以自由決定法律內容的國家機器?當人民要求國家在複雜的世界上承擔更多責任之際,你怎麼能夠確保國家機器會維持接受控制的馴服態勢?你要怎麼在差異和分歧撕裂社會之際,保持社會一起合作,而不自相對立?你要怎麼防止這一切變成零和競爭?這一切一點都不容易,難怪這條走廊會顯得相當狹窄,難怪不論社會踏進或離開這條通道,都會引發深遠的影響。


所有這些事情都是你無法策畫的。當國家及其菁英太強大有力,社會卻溫馴服從的時候,為什麼領導階層要把權利和自由賜予人民?如果他們真的這樣做,你相信他們會信守諾言嗎?


從吉爾迦美什時代到婦女解放歷史:「女權」不是男性由施捨,而是主動爭取來的

我們可以從吉爾迦美什時代到今天的婦女解放歷史中,看出自由的起源。社會怎麼從這首史詩所說「每個女孩的處女膜……都屬於他」的狀況,進步到擁有女權呢?(噢,無論如何,有些地方確實享有女權。)女權有可能由男性施捨嗎?


例如,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在 2015 年,由大公國副總統兼總理,也是杜拜統治者的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Rashid Al Maktoum)設立性別平衡委員會,每年都以「最支持性別平衡的政府實體」、「最支持性別平衡的聯邦當局」和「最佳性別平衡行動計畫」等名目頒發性別平衡獎。2018 年,穆罕默德頒發的獎項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全都頒給男性!大公國這種解決之道的問題是,這種做法是由穆罕默德策動,強加在社會上,沒有社會的參與。


相形之下,英國女權運動的歷史就比較成功,英國的女權不是由別人施捨,而是爭取來的。當時的婦女推動「婦女參政」的社會運動,倡議團體是從 1903 年成立、只限女性參加的英國婦女社會政治聯盟中分出來的,成立宗旨是爭取婦女選舉權。


她們沒有等待男性頒給她們「最佳性別平衡行動計畫」獎,而是動員起來,從事直接行動,發揮公民不服從精神,炸毀當時擔任財政大臣、後來出任首相的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的避暑別墅,還把自己用鎖鏈綁在英國國會外面的欄杆上。她們拒絕納稅,又在被判決入獄後,發動絕食抗議,遭到獄方強迫餵食。


在監獄中被強迫灌食的女囚。(Source:Wikimedia

艾蜜莉.大衛森(Emily Davison)是婦女參政運動的重要成員。1913 年 6 月 4 日,她在著名的葉森賽馬場中,闖進賽道,跑到英國國王喬治五世所擁有的賽馬安默(Anmer)前方。


根據若干報導,她手持紫、白、綠三色爭取選舉權的旗子,被安默撞倒,如書中所附相片所示,並被摔倒的馬兒給壓在身上。

 
1913 年 6 月 4 日,艾蜜莉(Emily Davison)在賽馬場準備宣揚女性投票權理想,卻被英王喬治五世的馬踏重傷。(Source:Wikimedia

四天後,她因為傷重不治身亡;五年後,婦女可以在英國國會議員選舉中投票。英國女性不是靠(男性)領袖寬宏大量的施捨,才得到權利,得到權利是她們發揮組織和爭權力量的結果。


婦女解放運動的故事並非獨一無二的特例。自由與否,幾乎總是取決於社會的動員力量,以及社會和國家及其菁英達成權力均衡的能力。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自由的窄廊:國家與社會如何決定自由的命運》
自由,意謂不受他人力量宰制,無須時時生活在恐懼之中。可是,綜觀人類歷史數千年,自由十分罕見。多數時候,強者為所欲為,弱者任憑宰割。理當維持秩序的國家機器若非不存在,就是淪為壓迫的幫兇。為什麼會這樣?
本書結合兩位最優秀的政治與經濟學家,奠基於多年原創研究,建構一套清晰、具體的政治經濟學模型。
文章資訊
作者 戴倫.艾塞默魯、詹姆斯.羅賓森
譯者 劉道捷
刊登日期 2020-01-30

文章分類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