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行者的告白》(Fade)是《巧克力戰爭》(The Chocolate War)的作者羅伯・寇米耶(Robert Cormier)所寫的類似自傳型小說 。本書的背景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加拿大魁北克,到二戰後的新英格蘭[1]麻塞諸塞州和緬因州,書中的主要角色是法裔加拿大人。
小說發展主軸是知名作家保羅的家族故事,透過蘇珊發現遠房親戚保羅生前的小說遺稿,揭開自身家族的故事和「褪形者」秘密。隱含於故事中、貫穿整本小說的,則是「褪形者」及「褪形」的象徵意義。這本小說並非一部科幻小說,亦非家族小說,而是借用魔幻寫實手法,用真實歷史時空鋪寫成整篇故事。
誰是「褪形者」?不只移民,我們每個人都是
資深編輯周惠玲在《褪行者的告白》的導讀中,以「移民者的史詩」作為標題(頁 9)。寇米耶則在書中指涉自己就是小說中的保羅,是一位「褪形者」。「褪形者」在人類流亡與移民的歷史中,有的努力融入社會,在某地扎根成家;有的成為社會上透明存在;有的無家可歸;有的無法融入社會,帶來矛盾與衝突。
本書以 17 世紀英法在北美的殖民,帶動英法本國人潮的移民為背景。這些移民看似從祖國「褪形」成為「褪形者」,但他們仍真實活在遠方的北美。1763 年英法七年戰爭之後,法國放棄北美殖民地,英國獲取新法蘭西,法裔移民頓時成為孤兒,生活於英國文化主導的環境中。這群移民從法國離開的「褪形」,成為對法國文化疏遠的「褪形」。
書中描寫保羅家族擁有一種代代相傳的隱形能力,它最遠可以追溯到 17 世紀,一位乘船到新法蘭西斯(現在的加拿大)的法國農民。這代表「褪形者」主要是指這些法裔加拿大移民,廣泛而言,也指那群「褪形」歐洲祖國,來到北美洲的移民。
這些移民融入新社會的歷程和心境,以及在教育上受不對等的待遇,皆可在小說中發現。主角保羅的爸爸一家人於一戰前,從魁北克跟隨一群法裔加拿大人來到新英格蘭的麻塞諸塞州,他們定居於馬紐曼鎮東邊的法國城,並在梳子工廠打磨室工作。有一次,保羅送午餐給在上班的爸爸,他穿越空氣中混雜爛泥和賽璐珞酸味的工廠地窖,目睹的卻是爸爸穿著黑色圍裙,一臉污痕又披頭散髮地趴在輪子上。保羅從此好奇,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會變得像爸爸一樣,被工廠弄得傷痕累累。
不僅如此,從小說中堂哥朱爾對保羅說出「我們不屬於這個地方,也永遠跟不上。」(頁 125),以及從保羅初中時遇到的修女安奇拉口中說出,「你們千萬不能選古典課程,那是開給那些家裡有錢,以後準備上大學的人讀的……普通課程根本沒用處,你要是選普通課程,還不如直接輟學去工廠上班算了。」(頁 123),便可得知移民者和弱勢群體受現實逼迫的情境。
「褪形者」不只意指移民族群,也代表我們每一個人。受到自然法則與每個人迥異的生命歷程影響,不同人生階段都會有人成為我們生活中的「褪形者」,我們同時也會成為別人生命中的「褪形者」。
如同小說開頭,保羅全家福照片裡,唯一消失的亞德拉叔叔,身為褪形者本身的保羅,以及保羅晚年懷念蘿珊娜姑姑所述,「她已經從我的生命裡完全的褪去,就好像我從別人的生命褪形了一樣。褪形,不只讓我的形體消失,也讓我退出了別人的生活,包括我的家人。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褪形。不過,話說回來,整個人生不也是某種形式的褪形?愛會減弱,記憶會模糊,慾望也會消退……」(頁 322)。這些「褪形者」的臉孔都不陌生,是指我們,是那些稱為家人、手足、親戚、同學、朋友、情人、伴侶,以及那些在某個階段裡的重要人們。
「褪形」與「褪形者」對社會和個人的影響
整部小說貫穿著「沒有看見『它』,並不代表『它』不存在」的核心思想。這裡的「它」是指「褪形者」,除了人本身的「褪形」,「褪形者」也代表人所承載的共通記憶和意識形態,例如:歷史記憶、代際記憶、種族、宗教、政治、經濟上的意識形態,也可以是人性、欲望和個人情感與記憶。
小說中,馬紐曼鎮郊外森林水潭的 3K 黨衝突事件,是保羅第一次自動「褪形」。這樣的「褪形」在小說裡看似讓保羅遠離傷害,現實中卻代表屬於保羅法裔加拿大移民的天主教信仰迫害,還有那些非洲裔、猶太裔、亞裔等移民的殘害。
另外,小說描述馬紐曼鎮法國城的工人無法忍受被迫當臨時工,既沒有工作保障也沒有假期生活,更不希望子女踏上他們的道路,因此走上街頭罷工要求勞工平等。最後,資本家與高利貸買辦合作,以進口緬因州加拿大勞工來替代這些罷工的法國城工人,於是爆發毆打事件。這是個可悲的事件,點出社會底層的弱弱相殘,也述說同屬法裔加拿大移民者,為了在新英格蘭生活的現實悲哀。
小說裡的情節反映現今社會的真實。這些移民和弱勢群體為了生活,主動或被動成為「褪形者」,將這些共通歷史記憶,個人的情感記憶「褪形」於歷史和現實中。
然而,這樣的「褪形」,並不代表這些「褪形者」就此消失。雖然人會死去,記憶與情感會淡忘,共通記憶和意識形態,也會隨著時代更迭,社會推演消退,但它們卻不會真的就此消失,而是依舊真實存在於某一群人心中。當某件事件爆發,它們不時「顯形」,如排山倒海般,影響現今的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群體關係、個人行為和價值判斷的標準。隱隱刺痛著昔日的傷口,重劃昔日的傷疤,帶來混雜著今昔之間交錯的議題,爭論著亙古至今從未解決的難題。
現今世界的模樣,是這些以為已經不見,事實是「褪形」的共通記憶和意識形態,交錯積累而成。曾經發生的歷史沒有不見,曾經盛行的思想不曾退卻,曾經轟動的社會事件仍有後續。不過我們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就這樣看不見或不願看見這些「褪形」的存在。
保羅晚年,一次最小的妹妹蘿絲突如其來的拜訪,閒聊中道出於大學時期意外懷孕的事情。「這個褪形者,原來早就在這個世界上了,一直在某個角落。(頁 231)。保羅又想起亞德拉叔叔提到褪形對他的影響,「它控制了我的身體和理智,讓我不斷地想去做一些違背本性的事。」(頁 238)。保羅認為必須找到這位外甥,並為他做些什麼。
當找到外甥亞力時,他因長期受繼父施虐,以及同儕霸凌,而脆弱不堪。他把深受委屈與怨恨的一面,褪形為攻擊人的刀。這也是為什麼,當保羅被他攻擊時說出,「我把刀子打掉,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跟你在有刀子的情況下談話。可是,我想跟你談一談。跟你,不是跟另外那個聲音。亞力,那個聲音不是你。它是凶手,你不是。你必須跟它分開。你必須拒絕它,跟它奮戰,擊敗它……」(頁333)。
這些情節更加深刻劃,褪形於每個人表面,脆弱、自卑、陰暗、貪婪,受利益與欲望驅動的那一面。就像亞德拉叔叔最初向保羅解釋褪形能力所說,「要小心的是,保羅,有時候,褪形會不請自來……」(頁 108)。
處在「褪形」的世界裡
小說的最後鏡頭拉回現代,在波士頓的蘇珊,因發現遠房親戚保羅的手稿,著手調查自身家族褪形的能力。正懷疑它的荒謬,一份波士頓環球報引起她的注意,標題寫著:神秘爆炸狂奪 75 命。
寇米耶用此新聞,象徵當今世界中,那些突如其來的衝突、對立、制裁和戰爭,莫名其妙的爆炸、殺人、災難,大規模的社會運動和抗爭以及違反倫理道德的事件,其實都非憑空而生。我們只是沒留意到「褪形者」和意識到「褪形」的事實。這裡是指你跟我,是我們熟悉與陌生的面孔,是意識形態、記憶、情感、欲望和人性。
「我一想到褪形……就不禁有所懷疑:我是真的安全無虞的嗎?我們有任何一個人是真的安全無虞的嗎?」(頁 351)。書末,蘇珊像是道出我們心中的吶喊。
[1]指美國東北角區域。小說不明講「美國」,以「新英格蘭」此區域代之。
(本文作者為清大人文社會學院學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