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臺灣人,你頭戴臺灣天,腳踏臺灣地,眼睛所看的是臺灣的狀況,耳孔所聽見的是臺灣的消息,時間所歷的亦是臺灣的經驗,嘴裡所說的亦是臺灣的語言,所以你的那枝如椽的健筆,生花的彩筆,亦應該去寫臺灣的文學。」—黃石輝
在閱讀楊小娜的《綠島》時,心中其實有著很深的感慨,這樣一本描寫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怖時代的虛構小說,竟是出自一個在美國出生長大的作家,彷彿不藉由這樣「局外人」的身份,我們就無法免除「撕裂族群」的帽子,去好好書寫那被噤聲的時代,去爬梳那段從教科書上抹去的歷史。
那些歷劫歸來卻從此壞掉的人
楊小娜一反許多戲劇/書籍聚焦在罹難者及其遺屬上,她筆下那個主述者的父親,雖也是事件的受難者,但卻在出獄過後,有了更加複雜的身份——威權政府的共犯,因而他不僅僅是無辜的被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的幫兇,即使一切都只因為加諸在他身上那揮之不去的恐懼。用罹難者戛然而止的人生來博取讀者同情何其容易,但她卻選擇將目光投注在更為複雜的人性上,當主角父親對曾經背叛過的朋友說出:「這些錯誤——是時代的錯誤,是過去的錯誤」,那樣想將心上擔子卸下的藉口,卻顯得與意圖粉飾太平者所做出的呼籲如出一轍,令讀者在寄予同情時,也不由得感到更深一層的矛盾糾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些歷劫歸來的人在當時,往往背負著旁人指指點點的目光:在昔日的戰友或反抗者眼裡,他們是中途離席的叛徒;在服膺獨裁者的人眼中,他們成為必須時刻監督的異議人士。當兩方陣營都不見容他們的存在時,在內心信仰價值及守護僅存家人的拉扯之下,他們逐漸變成了壞掉的人,曾經的意氣風發慷慨激昂,在血腥的牢獄中磨去了風骨,而正是因為他們知曉那拷問的痛苦,讓他們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不想再重蹈覆轍,即使那將導致他們背叛過去的自己。
充滿背叛的時代
自由不就是可以私下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舉一動都被記錄下來、被人舉發,然後受到懲罰嗎?搭公車的時候,不用去想那個緊抓皮包的老太太,是不是注意你怎麼坐、坐誰旁邊,注意你在公車喀啦開過坑洞的時候,喃喃說了什麼?每件平庸的小事都被記進大檔案裡,在調查員檯燈強光的照射下,每個平凡的舉動都變得別具意義?失去自由不是行動上的限制,而是那種無止無盡受到監視的感覺。(頁 365)
二二八事件後的 3 月屠殺固然令人髮指,但真正在臺灣民主史上投下長長陰影的,還是那個充滿著背叛與緘默的恐怖時代,監視讓整個社會自成一座巨大的牢籠,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被放大檢視,而動輒得咎的文字獄更是讓許多知識份子從此不願再涉足政治,到了近代,仍然有許多 XX 歸 XX、政治歸政治的口號瀰漫在各個圈子裡,這是白色恐怖下的遺毒,讓人感到政治不只骯髒、還是無法觸碰的禁忌,一旦沾上了邊就會有生命危險。
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感,增添了許多時代的悲劇,臺灣人民又何嘗不是大國角力下而被犧牲的棋子呢?楊小娜的美國籍身分,讓她關注起「美國」在這段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這或許是其他書寫白色恐怖年代的書籍中鮮少著墨的部分。若美國政府不是把蔣介石政權當作反共的盟友,它不會無視於他在臺灣的獨裁行徑,也不會放任國民黨特務在美國「監視」學生乃至於「暗殺」異議人士。而這或許也與上個月川普大剌剌的在推特上公開與蔡英文總統的通話,導致美國自由派紛紛發表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自私言論,或許是因為國與國間的外交應對,從來就無關於價值觀的追求與彰顯,在維護國家利益面前,所謂對自由民主的追求與捍衛也不過是一戳即破的虛假幻影。
女性視角的政治小說
「《綠島》絕對是個女性小說。男性世界有這麼多政治小說,女人在這些作品中都被排除於外,但政治對她們的影響,就跟她們的犧牲一樣十分真實。」—楊小娜
楊小娜曾在訪談中如此定位這本小說,而她也的確在書中以女性的角度去描述遭受政治迫害後,一個原本依附著丈夫生活的女人如何堅強地繼續撐起家庭,但也有像女主角這樣試圖將眼睛遮起來、彷彿那些血腥的歷史都不曾存在過一樣。曾經很好奇為何作者選擇這樣蒙昧於政治的女性做為主角,並且在書中遺漏了當年活耀於社會運動的女性,彷彿女性只能是被動的受害者,而無法在政治運動中說出自己的主張。這或許是因為,楊小娜從一開始就排除了去書寫「英雄」般的角色,不管是曾經壯烈犧牲者或是那些在黑牢中耗盡青春的人,她更關注於普通凡人在面對集體的苦難時,會經歷刨骨換皮般的劇烈改變。
而這個沒有名字的女主角,就像是島上許多人的縮影,他們說服自己相信黨國教育下的和諧,即使自己的長輩或者同胞曾經被當作畜牲踐踏,即使自己腳下踩著的這條街道曾經血流成河,他們仍然不願意打開耳朵睜開雙眼,不只是害怕自己所相信的人生就此崩毀,更是因為他們害怕自己有天成為這個國家怪獸的眼中釘。
生命並不是美麗的東西,並非包裹在絹綢跟亮粉裡,也沒綁上天使的翅翼。我們在幾十年前那個三月所發現的痛苦裡,裡頭並未隱藏任何崇高的東西,那個月份不停綿延下去,遠遠超過月曆的界線。那年三月不只是一項紀念帽或一件紀念T恤,更不是博物館牆上的一幀相片。它不只是一則故事。(頁 526 )
在小說的尾聲,楊小娜將她在臺灣偶遇 SARS 時的混亂情景,拿來做為對那段歷史的一段對照與隱喻,在國際裡的孤立無援,人與人之間因為疫情蔓延所產生的不信任感,還有因恐懼而設下的隔離屏障,都在在令人想起那段風聲鶴唳的日子。於是我們才明白,在一個沒有名字的國家裡,國族認同也相互傾軋的地方,如斯悲劇只會不斷上演。然而正如楊小娜藉由書中角色所說的,擁有孤兒身份,美就美在起步是空白一片,而我們接下來該如何選擇屬於自己的名字,進而書寫自己的故事呢?或許,就從找回這段失落的歷史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