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是個隱形城市。
澳門當然是存在的,但卻被視而不見。長久以來,華人慣用的「中港臺」及「兩岸三地」等字眼,完全視澳門為隱形。很多關於兩岸社會的討論,也會輕輕跳過澳門,彷彿澳門並不存在,又或是澳門經驗不值一提。究竟,澳門為何長期隱形?
在兩岸華人社會中,澳門受忽視是可以理解的;澳門地方很小,經濟地位不顯著,而且形象模糊,太少文化輸出,以至兩岸都常常看不到澳門。小小的澳門,在「中港臺」的大概念中完全隱形,而「港澳」這概念指的又常是香港。儘管澳門在政經社會各方面都其實跟香港截然不同,但澳門卻在香港的巨大身影後面不被看見。外面的人都知道澳門,說得出澳門有很多賭場,有大三巴,有葡式蛋塔及葡國雞,曾經被葡萄牙殖民,但就僅此而已,很少有進一步的了解。
不只別人看不見澳門人,澳門人有時也看不見自己。我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我的幾次本土覺醒
在澳門土生土長,我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從不深究澳門的特質與價值。在臺灣讀大學時,我開始隱約察覺到自己對澳門無知,卻也不會視之為一個問題。每當有臺灣朋友問起澳門,我發現自己只能提供寥寥數語的介紹:「澳門很小」、「澳門沒香港繁忙」、「賭場生意是澳門的重要收入」,非常浮淺。偶爾有人細問下去,我已經沒法多說什麼。儘管如此,我事後卻也不會著緊去惡補澳門知識,彷彿身為澳門人而不熟悉澳門並非什麼令人慚愧的事。
我在澳門的舊區長大,卻對那裡負載的澳門歷史文化價值視而不見。葡國人早於十六世紀中葉登陸澳門,並在澳門半島南部定居,形成了中國最早的歐洲人社群。他們建房子、建教堂,留下了數百年的足跡。而我,就在這個區域──風順堂及議事亭前地一帶──長大。陪伴我成長的,是家裡旁邊的教堂鐘聲,是我家附近的歐洲式劇院。
然而,當時的我從來不會去問:我家旁邊的教堂究竟有多久歷史?為什麼這一區那麼多古舊的西洋建築?葡國人以前在這裡做過什麼?這個安靜的住宅區其實隱埋了什麼歷史?第一次的覺醒,是我在二〇〇二年因為教學上的需要,首次粗略地了解澳門歷史:原來對比香港在清末才割讓給英國,澳門早在明朝已有葡國人定居!原來曾經有三百年的時間,澳門同時有明清官府及葡國人自治機構!而且,原來葡國人最早在澳門定居的地方不在別處,正正就是我成長的舊區!
第二次的覺醒,是二〇〇五年澳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因為答應了香港一本刊物寫文章,我看了不少相關資料。當時,我首次從歷史審察這一區的建築,更是驚訝連連。我家旁邊的教堂,原來是全中國最早的西洋教堂之一;我家附近的崗頂劇院,是中國第一座西洋劇院;而我長大的區域,正正就是後來登上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澳門歷史城區」!在這一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竟然要靠聯合國去確認這裡的價值。
又過了好幾年,有一次,我在倫敦參觀交通博物館,了解到倫敦的公共交通系統發展。該館介紹,倫敦的公共交通大概起始於十九世紀初,在此之前,只要從泰晤士河畔市中心的西敏寺或聖保羅大教堂往城市外圍走半小時的路,眼前都是荒蕪一片。這叫我異常震驚,倫敦是西方文化名城,有深厚歷史,但原來,除了市中心地帶,今天倫敦大部分地區的建築歷史還遠遠沒有我長大的風順堂區那麼久遠。這麼多年來,為何澳門人如我只仰望倫敦這種西方名城,卻看不見腳下的澳門?
逆反幻覺:對澳門視而不見
既然澳門絕非沒有價值可以發掘,為何一直以來無論是澳門內外的人都渾然不覺?
澳門的基礎教育中甚少本土元素,中小學用的是香港或中國大陸的教科書,裡面自然沒有關於澳門的內容。澳門缺乏多元的媒體市場,媒體多年積弱,沒能推動本土文化。另外,澳門的本土學術研究累積亦少。澳葡政府多年不發展大專教育,直到一九九一年才設立第一所公立大學澳門大學。長久以來,有關澳門歷史、文學、政治、社會的研究低度發展。
連澳門人自己都不太了解澳門,外地人就更不用說了,因為澳門的文化輸出一直很弱。試想,一個生活在臺北、香港、上海的人,日常生活有多少機會接觸關於澳門的資訊?他有沒有買過一本澳門小說、聽過一首澳門人創作的歌、看過一部澳門題材的電影?澳門也不乏人從事不同領域的創作,但因為缺乏商業發行通路,這些作品大多走不出去,以致外人對澳門的印象一直單一又平面,只是新聞偶爾會報導的賭業生意,或是旅遊雜誌偶爾會介紹的澳門風光美食。
如是,有關澳門的種種,學校不教、媒體少講、研究又少,本地人一知半解,外地人就更無從認識。結果,澳門也就少有被討論、探索,澳門也就似乎從來不是一個「問題」──一個連它的獨特性都沒有被說明的地方,又如何成為人們討論的焦點?因此在以往,不管是澳門人或外地人談起澳門,都只是輕輕一句「澳門是個很小的賭城」或是「澳門人很有人情味」就可以概括。除此之外,澳門還會有什麼問題?大概沒有了!
歸根究底,澳門的本土性缺乏堅實的論述基礎。學者Ackbas Abbas 曾在其名著 Hong Kong:Politics and the Culture of Dissppaearance[1]用「逆反幻覺」(Reserve Hallucination)這概念去討論香港:幻覺是指看到不存在的東西,逆反幻覺是指事物明明擺在眼前,卻沒有被看到。Abbas 的意思是,香港背負了太多的陳腔濫調,例如「文化沙漠」及「中西交流」等標籤都令人無法看到真正的香港,反而令很多人對香港很多東西視而不見。他的這本著作,就主要從城市空間、香港電影及文學去還原香港的趣味、價值與文化力量。
「逆反幻覺」這個概念,可能更適合用於澳門。香港至少在某些領域曾作出豐富的自我書寫,例如西西及也斯等作家的作品,周星馳、王家衛、張國榮等人代表的港式流行文化,也有學者與評論人梳理香港文化,例如從 Abbas、馬傑偉到梁文道的研究。對比之下,澳門無論是自我表述或自我梳理都弱得多,沒有建立一個了解及閱讀澳門的框架。就像廣東人說的「老鼠拉龜」,無從著手。
大概在二〇〇七年,開始寫博士論文不久之後,我有天跟幾個也正在讀研究所的澳門朋友閒聊,才發現大家的論文題目都跟澳門無關:研究城市空間的朋友選了香港公共房屋,研究文學的朋友選了中國現代詩,至於研究媒體的我則選了香港的電影與流行文化。當時,我們都頗感可惜,並有同一感想──如果晚幾年才進研究所,也許我們就會以澳門作論題了。因為當時澳門還不是一個「問題」,沒多少人有興趣研究。
澳門終於成為一個「問題」
那麼,澳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一個被談論與關注的「問題」呢?
主要的導火線是澳門政府在二〇〇三年宣佈開放賭業市場,引入大型外資賭場酒店,又適逢中國大陸開放自由行政策,幾年之間,澳門一下子躍身成為亞洲知名旅遊城市,經濟表現羨煞旁人,名利雙收,但同時,社會也衍生各種問題。
澳門以往雖然不算富裕,但以生活閒適著稱。澳門地方小,以前交通方便,物價低,房價低,雖然欠缺活力,但生活品質倒也很不錯。然而,大力發展賭博旅遊業之後,澳門的交通、房屋、醫療等各種問題湧現,這逼使一向不關注社會時事、少談論本土話題的澳門人也不得不直視這城市的種種問題。
在過去十數年的社會劇變中,澳門已經成為一個「問題」,它開始被視為獨特的個案被關注,它開始慢慢走出那個漠視差異的「港澳」概念,不少「澳門議題」漸次浮現,甚至成為澳門人掛在口邊的話題。 多年來忽視本土議題的澳門人猛然醒悟,像個缺席多時的學生惡補功課:我們開始挖掘這個城市的歷史文化,開始關心被旅遊業威脅的城市空間與文化景觀,開始討論剛剛孕育的公民社會。
與此同時,外地媒體對澳門的興趣也增加。尤其是香港,在旅遊雜誌及電視節目中,澳門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在經濟版面,澳門的旅遊業、房地產市場、賭場股票的表現常是熱門話題;在政治版面,澳門政府的舉措(如派錢等)亦往往成為焦點。
在大陸及臺灣,關於澳門的新聞亦顯著增多。去年颱風天鴿吹襲澳門,災情嚴重,臺灣媒體亦會去問:富裕的澳門為何在颱風中不堪一擊?有關澳門的種種,一時間在外地的曝光率大增,澳門終於漸漸脫離隱形的狀態。
幾年前,香港一份刊物要做個關於澳門的文化專題,約我訪談。我問記者為什麼會想做個這麼嚴肅的題材,她一臉認真說:「我們香港人一直消費澳門,是時候認真了解這個地方了。」的確,每年有三千多萬的遊客去澳門玩樂,然而,有多少人嘗試了解這個地方的歷史文化與當下處境?
只有當各種「澳門問題」被檢視、被談論、被書寫,澳門才能「現形」,澳門的獨特性才會浮現,澳門人及外地人才不會對「兩岸三地」中澳門的缺席習以為常。
在地球另一端回看澳門
二〇〇五年秋天在英國,我開始了博士生生涯,讀的是媒體與文化研究。最初,我鎖定了研究華語電影中的城市空間呈現,埋首閱讀不同學派的空間理論。讀著讀著,我竟不斷想到澳門:澳門的獨特城市結構、城區的階級分野、天際線的權力隱喻等等。英國的秋天,日照時間越來越短。我常常在學校的圖書館,興奮難抑地看書,思索關於澳門的種種,直到窗外天色轉暗。在澳門生活了那麼多年,我竟然要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才看到很多我從來沒留意的事物。
澳門是一個邊緣之地:地理位置上,它處於中國沿海;歷史上,它代表民族恥辱;政治上,它曾是殖民地;文化上,澳門的中葡混雜文化有別於中華母體。到了今天,它又是個經濟結構特殊的賭城、政治地位特殊的特區。無論從什麼方面,澳門似乎總是跟正統、主流沾不上邊。
然而,澳門的邊緣狀態又甚代表性:例如,正因其位處國土邊緣又曾被葡國人佔據,因此它才會是中國歷史上最早跟西方碰撞的地方,又例如今天在澳門流動的跨國資金與各國人口,又使它成為探討全球化的上佳案例。無論是在數百年前的航海時代,或是在今天的全球化浪潮中,澳門都恰恰在世界潮流的風眼中──即是說,邊緣狀態令澳門處於某種中心。
英國作家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寫過一本很好看的小書《旅行的藝術》[2]。在全書結尾,他提到一種備受忽視的旅行方式──在自己的房間旅行。他鼓勵我們帶著好奇的目光去觀察跟自己生活最接近的地方,並保證會有新發現。澳門很小,但澳門人有時候並不真的認識腳下這小城。在自己的房間旅行,可以充滿刺激與驚喜,問題只在於我們有沒有敏銳的眼睛與關切的心。更妙的是,一個房間又可以反映外面的世界。
了解澳門,其實不只是為了澳門。澳門的故事,訴說了一段獨特的殖民歷史,說明了一個現代賭城的特異經驗,展示了一種在兩岸社會獨一無二的文化風貌。讓澳門告別隱形狀態,讓它的故事現形,會為我們了解世界提供多一個參照。
(本文作者為澳門大學傳播系助理教授)
[1] Abbas, A. (1997), Hong Kong: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 艾倫狄波頓著,廖月娟譯,《旅行的藝術》,臺北:先覺,2002
從世界回望本土,以澳門思考臺灣
於大航海時代站上世界舞臺的澳門
從默默無名的小漁村,歷經華洋共治、葡國殖民到成為中國行政特區
加上港式文化的浸潤影響,形成混雜而異質的文化面貌
因之,閱讀澳門可以讓我們追溯世界的歷史與跨國的交流連繫
從澳門人的本土覺醒, 亦能提供文化、傳統、認同、根源等觀念的省思與辯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