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神話浪漫譚──讀《白鳥異傳》

關於「往諸神的時代去」

「白鳥」，如果出現在日本的詩歌或文學作品中，多半會讓作品添入一絲神話的浪漫色彩與悲劇氣息。揚起翅膀飛去的白鳥，這個意象連結著日本最古老，也最著名的英雄神話──「大和武尊」的故事。大和武尊，也稱倭建命，他的傳說裡頭有創世神話常見的武力征服與政治隱喻，還有夫妻深情、父子兄弟之間的嫌隙爭鬥和人與神、與自然的關係，以及悲劇性的死亡。

在蒸褥炙熱的農曆七月時，我們跟著泉鏡花（「逢魔時刻裡洪荒幻夢，今生末世」──讀《草迷宮》）與京極夏彥（群魔亂舞，在可視與不可視之間──讀《姑獲鳥之夏》）的腳步，看過日本的幽冥鬼怪之事。如今夏日已遠，秋意漸涼，這一次我們要更往前回溯，走入日本最古神話集《古事記》與《日本書紀》[1]的世界，一窺日本代表性奇幻作家荻原規子筆下，那個人神共存的神話時代。

荻原規子《白鳥異傳》

荻原規子寫成於九零年代的「勾玉三部作」（「破天神記三部曲」）裡，出道作《空色勾玉》寫諸神仍在地上的神話時代，第二部《白鳥異傳》寫介於神世與人世之間的英雄傳說，第三部《薄紅天女》寫的則是奈良時代末期，在人間尋找神話曾經留下的足跡。[2]或許有點像是《古事記》裡，上中下三卷分述神話、傳說與人世般的時代進程。而這三部作品中，我尤其喜歡第二部的《白鳥異傳》。

大和武尊的事蹟大致是這樣的：

大和武尊孔武有力，是上古景行天皇之子，某次他因為聽錯天皇的命令誤殺胞兄，從此招致父親景行天皇的畏忌與疏遠，奉命踏上東征西討的迢迢長路。征途中他向在伊勢[3]的母親齋宮求助，換上母親給的女裝，混入宴席成功擊殺九州的熊襲兄弟。接著，他轉入出雲（約今島根）之地，假意交好詐取出雲強豪的愛刀，再次擊殺成功。東征相模（約今神奈川）時，大和武尊用母親賜予的草薙劍平息燎原大火，逃出生天。當他於水上遭遇兇猛的滔天大浪襲擊時，其妻「弟橘媛」自願投水獻祭，平息神明的怒火。在一場接一場的東征西討中，大和武尊最後因觸怒山神，病重身亡。死後，化身為一隻白鳥飛向遠方。他思念在東征時逝去的妻子，吟詠和歌時說的「吾妻」一詞，據說便成為了「東方」的代稱。

各版本的記載細節各有不同，但主要情節大約如上。像流水帳一下記在這裡的理由，是因為這每一則傳說，都用各種隱晦或明示的形式一一重現於《白鳥異傳》的故事情節裡。某個角度來說，上面短短數行的介紹，足可充作《白鳥異傳》的內容簡介。尋找書中的哪些橋段可能指涉什麼樣的故事，男主角「小俱那」（大和武尊獲得武尊之名以前，即稱「OGUNA」，漢字作小俱那或童男）究竟能否甩脫大和武尊的死亡命運，可以說是對這段故事多少熟知的日本讀者，閱讀時的一大樂趣以及關注焦點。

《白鳥異傳》援引「大和武尊」的神話傳說作底本，但作品絕並不僅止於用想像填補傳承的空白處，或者引用神話意象當作舞台布景，增添想像空間與浪漫色彩。事實上，荻原規子在原創與神話底本之間的平衡拿捏極佳，她的故事主線與動機、人物塑造與原本的故事完全不同，卻能在每一個重大環節緊貼著原始的神話場面。像是假想了這些傳說原本在上古的模樣。想像那些細節與鮮活的人物，是如何在光陰與口傳筆記的磨損或者加油添醋中，變成今天日本人熟知的情節。是故，讀者當然可以單純地將本書看作一本日式奇幻小說，但也可以恣意浮想著：「或許很久以前，遠子與小俱那，真的曾在日本的土地上展開過這樣一場大冒險，而後化為今日我們熟知的神話。」

當然，大和武尊是架空人物的可能性很高，他可能融合了諸多人物事蹟於一身，而各地征討的過程除了象徵王權擴張的歷史外，還讓流通於日本各地的當地傳承悉數吸納入「大和武尊」的形象之中，豐富了他的人物與故事。他成為上古日本傳說裡最知名的人物之一，一直到今天都是各種文學與戲劇題材[4]的主角（有人說日本人對源義經這類敗將的偏愛，也與大和武尊有關）。

回到《白鳥異傳》本身。雖然是以大和武尊的故事為本，如上所述，故事也的確依著他被父兄忌諱，出發東西征討的路走。但其實本書絕大多數的焦點都放在女主角「遠子」（對應著投水的弟橘媛一角）身上，更正確點說，讀者是透過一路追著小俱那的遠子的視點，間接目擊大和武尊的英雄放浪譚。

遠子橫跨全日本的旅程，南至九州北至東北。於是，除了原本這段東西征討的神話裡帶有的政治隱喻外，《白鳥異傳》裡更多了融入各地土俗信仰的空間。遠子的旅途裡有原始的山神信仰，海中龍神與失落的巫女，北方「蝦夷」異人，還有永生的岩姬神話，無一不與日本的信仰與神話土壤息息相關。同時，除了地理上的漫長旅途外，《白鳥異傳》的時間也橫跨許多年。遠子與小俱那兩人從幼少的兩小無猜，到逐漸成長，認識世界、認識自己，也重新認識彼此。這段過程，透過荻原規子極為細膩娟秀的筆觸，顯得無比清新動人，同時既實際也充滿深思。

荻原規子的「勾玉三部作」雖然是三部曲構成，但三者的連結其實並不多深，跳著讀或分開讀都不影響閱讀樂趣，好比說我的系列入門作就是《白鳥異傳》。而本系列目標讀者大約在國中前後，因此不但是許多這一代日本人的兒時回憶[5]，更是不折不扣的成長小說。《白鳥異傳》裡有拒絕長大的女主角遠子，活在完美姊姊影子下的備用巫女，伊底帕斯似的弒父威脅與過度的母愛咒縛，被「污染」的巫女與一生從未有過神聖血脈的偽巫女等等，書裡或重或輕的配角，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課題與成長需要跨越。在壯大的英雄流離譚之外，縱使「勾玉三部曲」被歸類屬於童書，卻絕對不僅只是童稚天真的夢幻世界。

不論讀者熟知或不熟大和武尊的神話傳說，都很適合透過這部作品，重新認識這一段日本神話最著名的英雄譚，進入東方奇幻獨特瑰麗的文學世界裡。

[1] 《古事記》與《日本書紀》一本帶有正史性質，一本則較無。同樣講的是日本創世神話，一路到接近正史可以考究的西元八世紀左右的事。雖說是史書，但神話性質與文學成分都很濃厚，時至今日，可以說是日本各種文化創作的原始的養分。除了中央編篡的兩本「記紀」之外，各地方的「風土記」裡有時也可以看見相關人物的敘述。好比說《白鳥異傳》裡除了以「記紀」為骨幹，也融入了「常陸國風土記」裡日本武尊的形象。

[2]就算是從來不讀日本小說的讀者，只要曾稍微接觸過任一種日本的文化產出，漫畫也好動畫電影也罷，那麼對《古事記》與《日本書紀》裡記載的傳說，就一定不會太陌生。 創世兄妹神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決裂於黃泉，天照大神之弟，須佐之男命降至地上後，一刀將有八顆頭顱的大蛇斬斃的故事。大國主命拯救了一隻受傷的白兔（去京都觀光時，你可能也曾在清水寺後方的地主神社，拜過因為後宮成群所以也兼職月老的大國主命），還有日本武尊穿上女裝擊殺九州熊襲頭目的故事，或許也都曾在某些地方讀過。

[3] 伊勢神宮素來由皇族之女出任齋宮，如天皇之女或者姐妹，祀奉神意。政事的天皇與宗教的伊勢齋宮，有那麼點古時兄妹神獨特的信仰氣息。

[4] 好比說改良式的華麗歌舞伎中便有一齣以大和武尊命名的戲碼，漫畫大師手塚治虫的人性與哲學名作《火鳥》中也有一篇，用古墳與大和武尊的白鳥傳說為底，想像出極為精彩的故事。非常推薦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找來一讀。

[5]對於這一點筆者不能不說沒有一絲羨慕。畢竟「勾玉三部作」作為兒童讀物，清新纖細，心理描寫細膩，人物鮮活又不落俗套，除此之外，還有滿滿的關於土地與信仰的故事。不論是關西關東還是九州的讀者，或許都能從中的某些片段嗅聞到跟自己長大的環境或有連通的氣味。那可能是土地，空氣，或底下奠基的神話骨幹。在年輕時期就能接觸自己生長的土地與精神文化的傳承，對於這樣的日本讀者我由衷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