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新書《文明的遊牧史觀》中,您認為中華史觀和遊牧史觀有何不同
中華史觀是以自我中心思想為主,唯我獨尊,將中國視為一個自古不可分的整體,反倒忽略少數民族的敘事觀點。簡單來說,中華史觀就是一種被害者史觀,將所有「外族」形容成侵略者,卻把自己對周邊民族的侵害視為理所當然。
遊牧史觀則是一種英雄敘事史,以人為主,整體敘事相當人性化,有血有肉,我們崇拜的草原英雄也會犯錯、會失敗,而非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但中華史觀中,就有明顯二元對立的現象,比如佞臣或忠賢、敗將或功臣。當這兩種史觀碰撞在一起,就造成許多摩擦。
臺灣和蒙古在近代有著相似的殖民歷史,您對這段歷史有何看法?
中國人接管蒙古地區,是以統治者的姿態前來,卻發現蒙古根本不是中國人想像中沒有文化、野蠻的樣子,反而因為曾受日本殖民,日本引進現代化和人文主義思想,每個人守紀律、有禮貌;蒙古人自覺和這些中國共產黨人格格不入,而且中共認為這些蒙古知識份子還抱著日本人大腿,於是衝突就產生了。
這和當時臺灣 228 事件很像,國民黨將臺灣人貼上日本人的標籤,認為那是皇民遺毒,必須肅清,導致後續的衝突事件。這和後來蒙古內人黨事件某些根本的原因雷同,只是臺灣早了我們二十年發生。我並非要表示受到日本殖民是件好事,但它的確不只帶來災難。
在蒙古求學的過程中,有過什麼印象深刻的故事
蒙古人的歷史知識,來自老一輩代代相傳下來的口述史,我們從小就知道草原上曾發生的許多故事,包括成吉思汗等等,但這些和學校學得很不一樣,共產黨教育中的蒙古和我認知的草原完全不同,造成少年時的我內心很大的衝擊。
另外,我們從小接觸很多語言,在家說蒙古語,小學講漢語,有時老師上課會教俄語。到了中學時,學校規定要學第二外語,我書讀不好所以選日語,因為日語有漢字,不至於全部看不懂!大學持續讀日語專業,但我其實很想學阿拉伯語,不過那時沒有轉系的制度,後來就作罷了。
您現在主要使用什麼語言寫作
現在基本上都是用日語,雖然我會很多種語言,但是到日本求學後才慢慢接觸到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所以學術寫作方面還是以日語為主,但有需要的話可以自由轉換成蒙古語或漢語。
有時候會覺得很惋惜,明明是寫自己家鄉的故事,我卻要用別的語言、在別的國家才能書寫,尤其語言在轉譯的過程中有時會失去原意,那我想說的事傳到故土還會保持原樣嗎?不過我現在慢慢釋懷了,正是因為用不同的語言寫作,所以現在讓更多人認識蒙古,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您已出版了多本著作,寫作上有何常用的技巧
我在寫這些故事的時候,腦海想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幀幀的電影畫面,幻想我是一名導演,正拿著攝影機把這些人事物串接成反映時代的歷史圖景。
此外,歷史和人的關聯相當緊密,所以我在寫故事的時候一定會找出關鍵人物,用這個人的一生與歷史大事件重合的片段,構築成完整的敘事圖象,我在《沒有墓碑的草原》中寫了許多內蒙古文化大革命倖存者的故事,很多都可以拍成史詩電影。
離開家鄉後,對蒙古的遺憾
我常常在睡前想起蒙古,想起草原的風景,想起同胞的故事,也許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孤獨感特別濃厚,常常回想起小時候牧羊的日子,很希望那樣無憂無慮的時光能繼續延續下去。
我到日本後不斷研究、書寫蒙古,也是為了補足這個遺憾,除了讓我自己不要遺忘過去之外,更要告訴所有人歷史的真相,這是我作為一個蒙古人的使命。
開始蒙古研究後,印象最深刻的事
身為一名文化人類學家,我經常回內蒙古做實地調查,在機場曾多次被攔下約談,我對內人黨事件的書寫在中國政府眼中是相當敏感的,他們無法否認這段歷史,但是要求我用字再收斂一些,不要過於聳動。約談我的調查員說,這樣寫會讓蒙古少年拿起槍和政府作戰,我笑著回應:「我沒那麼偉大。」因為,讓蒙古人拿起槍的原因只會是為了蒙古而戰。
如果有一天被抓去關,在監獄裡想讀的書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過很多遍,我會選擇《蒙古秘史》,這是所有研究蒙古的人必讀的經典,它完整反映了遊牧民族的特性,後來的蒙古史都根基於此。
《蒙古秘史》以漢字標音,從蒼鷹和白鹿結合生出人開始,道出蒙古開天闢地以來的神話傳說,並結合歷史與地理,描繪蒙古古代的遊牧社會,如同一道絢麗的民族圖騰,我可以反覆讀好多次都不會膩。
除了蒙古研究外,平常還喜歡看什麼書
少年的時候其實沒什麼課外書可讀,當時被允許出版的書籍種類很少,後來慢慢開放了一點,也只能讀到一些俄羅斯小說。
現在的我喜歡讀詩,尤其喜歡俄國詩人普希金,我和他的性格有點類似,他身上也流有遊牧民族的血液。普希金最終在決鬥中而死,那是一種中世紀的浪漫,也是遊牧民族的浪漫。
最喜歡或嚮往的閱讀空間
日本的環境太逼仄了,我最嚮往的還是躺在草原上、在天幕底下,恣意斜躺在蒙古包裡,身旁有有牛羊經過,耳邊是風的呼嘯、蟲的鳴唱,靜靜翻著書頁閱讀。其實這就是我小時候的讀書環境,放學回家就要去牧羊,也許羊還會把書吃了,但現在已經回不去那段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