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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中華史觀的羈絆,從內亞視角重新認識清帝國──《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

蔣竹山 2018-10-07
平野聰著,林琪禎譯,《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臺北:八旗出版,2018。

這本八旗即將在十月出版的《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現代東亞如何處理內亞帝國的遺產》,不是一般的大清帝國通史,而是一本清帝國的政治外交史。如果一般讀者想透過本書對清帝國的歷史有通盤的理解,應該會有點失望,因為這本書的主題,是從當代東亞政局的角度去思考大清帝國的興衰,政治外交才是他的焦點。因此,在這本書中,社會結構、地域、宗族、日常生活、民間信仰、城市、消費文化通通不見了。這樣的視角其實與作者的政治學訓練背景有關。


本書作者平野聰教授,臺灣讀者應當很陌生,就連明清史學界也未必對他熟悉。平野聰是東京大學法學政治學研究科教授,專攻東亞的政治外交史。與一般日本治清史的歷史學者不同,他的博士學位是東大的法學博士,博士論文題目是〈「皇清的大一統」與西藏問題〉(2002)。在此基礎上修改後,二〇〇四年經名古屋大學出版社出版,書名改為《清帝國與西藏問題:多民族統合的成立與瓦解》,此書曾獲得該年的「三得利學術獎」。他的著作並不算多,歷來的專書有這次收在「興亡的世界史」第十八冊的《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2007 講談社,2018 講談社學術文庫),以及二〇一四年的《「反日」中國的文明史》。


作者擅長思考當代東亞的政治外交議題與過去歷史的連結。他認為「東亞」的概念不是固定不變且有普遍認識的,因此提到東亞時都加了上下引號,以「東亞」顯示。作者認為在思考「東亞」各種問題時,絕不能將「東亞」印象當作是一種常識,更不能落入「中國史」、「日本史」、「韓國史」的框架。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更妥善地說明各種觀點的地區史呢?平野聰認為,至少應當以誕生出這些彼此矛盾主張與發想的土壤為核心,來思考為什麼這些區域會出現這些矛盾與對立?若要避免,該怎麼在這個過程中記取教訓?唯有如此,才能跳脫民族國家的框架,以對等的立場,來討論這史上前所未有的「東亞」問題。


本書重點就在探討前近代「東亞」,或者廣大的亞洲裡,曾經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清帝國的輝煌史及悲壯的衰敗過程。在二〇〇七版的後記中,作者提到,這本書是以他二〇〇四年的博士論文、「亞洲政治外交史」大學課程,以及一些市民講座為基礎,修改而成。作者探討的重點和一般的清史著作不同,他關注的重點在於,大清帝國是如何從一個內陸亞洲帝國轉化為近代東亞帝國,以及如何從多元文化的帝國發展成「中華」社會的近代國家。整本書的書寫策略就是集中在作者的老本行──清帝國的政治外交史。到了二〇一八年文庫本的後記,作者更明白地透露出,這書本質上就是透過儒學、藏傳佛教、近代主義等不同文明相互衝突的觀點,來述說清帝國的盛衰枯榮過程。


何謂「東亞」?從複雜的歷史認知談起

一開始,作者就從當下的問題引導大家進入清帝國的世界。對清帝國而言,什麼是「天下」?什麼是「世界」?什麼時候又變成「中國」,作者都有其獨特的觀點。所謂「天下」變成了「世界」,而「世界」也從「天下的中心」轉為「世界的一部分」,這種我們今日的稱呼,有一定範圍劃出地區的國家──近代中國,便是在晚清才誕生的。此後,被稱做「中國史」的新歷史觀被創造出來,並開始置入、排序過去的所有事件。要瞭解現在的局勢,就必須將歷史場景拉回到大清帝國的發展史來看。


平野聰認為,當今稱做「東亞」的地區,仍遺留著過去至今的歷史認知問題,並處於要選擇共存還是對立的巨大十字路口。二〇〇五年,中國、韓國的民族主義者為了阻止日本成為國際社會的代表性存在,使得「東亞」充滿激烈的反對運動。這不僅限於「東亞」,也擴散到整個國際社會。換言之,今日的「東亞」陷入一種只要國家、地區的交流越是擴大,就越可能激化相互對立的局面。


對於「正確的歷史認識」是由誰決定的?平野聰的看法是,真正有意義的,是探究為什麼會有這些不同的「正確說法」出現,以及在各種不同主張、議論的背後,究竟有什麼主要原因存在。此刻需要的,不是讓對方接受另一方所主張的,而是有一種能夠在腦海中真實浮現「共存」與「對立」兩種概念的歷史想像力。


對他而言,「東亞」不是個不證自明的概念。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對於「東亞」各國幻滅的態度,其源頭來自於對「東亞」架構的重視及期待,是期待與現實的巨大落差所產生的心情。說明了日本人與「東亞」架構之間所不可分的關係。當今日本人腦中所浮現的「東亞」形象,未必與中國、韓國人相同。「東亞」概念已無法涵蓋「東北亞」歷史。中韓的邊境問題,則是在不屬於漢字文化圈的騎馬民族生息空間與朝鮮半島間相互接觸所產生的。這個問題是非漢字文化的國家或區域的相互關係,因此,也無法從「東亞」印象加以探討。


由於《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原書的預設讀者是日本人,作者特別關注日本人怎麼看待這些問題。日本人是怎麼看待這些問題?首先,不屬於「東亞」的滿洲人建立了清,併吞了漢人的領土,形成一個巨大的帝國。接著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者雖然厭惡並否定滿洲人的支配,但仍以對自己有利的方式在解釋,把滿洲人建立起的帝國當作是「中國史的範圍」、「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因此才有這樣的演變結果。或許,日本人習慣以「東亞」的地區印象來討論「東亞」各種問題,就存在著對歷史認識的障礙。


有關臺灣在這段歷史發展中的角色,作者也在導論中提到。他認為臺灣社會很難納入「東亞」的框架來討論,主要原因在於臺灣在歷史上所特有的「邊陲」特性,也稱為文明、文化上的交叉點特性。


透過本書內容的一些關鍵字,也可以看出與其他相類似主題著作的不同,像是:東亞、華夷思想、萬里長城、中華帝國、內亞帝國、盛京、內亞色彩、種族滅絕、地政學、藏傳佛教、準噶爾、轉輪聖王、滿洲和平、中外一體、外八廟、金瓶摯籤制度、廣東制度、近代東亞帝國、萬國公法、國際關係、國家主權論、中國、近代國民國家等等。


我上述的觀察,也可以在日本學界的看法中找到。目前在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任教的山崎岳教授,曾在二〇〇七年的一篇明清史研究回顧中如此評價平野聰:「平野聰《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是一部啟蒙書,作者是清朝王權論方面的主要研究者之一。無論好壞,作者的個性在書中表露無疑,與以往的關於『清代中國』的概要性著作相比,其內容大不相同,地政學的宏觀敘述方式也是其魅力所在。」


內亞帝國的視角與地政學的觀點

就我而言,這本書有以下幾點特色是值得臺灣讀者關注。


一、政治外交史的關懷:這不只是一本歷史書,也是一本透過歷史來反思當代東亞各國政治外交發展的書。作者的現世關懷層面相當濃厚,行文常夾議夾敘,處處可見透過歷史來看當代東亞的國際關係;有時也會反過來透過當代的現象來提出對歷史的觀察。像是第二章提到「轉輪聖王」所牽涉的北京與拉薩時,作者就認為,當代的北京和拉薩兩者兼有國際關係的思考模式存在,因此討論「中國主權」還是「西藏主權」都是毫無意義的。平野聰認為,不論是好是壞,去思考原本由「大清在政治、軍事上帶有模糊要素的統治方式」,與「連皇帝都牽涉其中的藏傳佛教世界」所巧妙融合出的狀況,究竟是經歷了何種因果關係,才造就「主權」與「主權」,抑或是「中華」與「獨立文化」相抗衡的結果,對我們去瞭解清帝國的興亡,這些才是必要的。


此外,在導論,作者提到自己在一九九〇年參加東京大學講座時,中韓兩國留學生針對高句麗問題展開激烈辯論的往事。之後甚至引發成政治問題,起因於中國根據歷史研究成果,將高句麗王朝定位為「中國的地方王朝」,並試圖寫進教科書中。這背後的意圖是,一旦朝鮮半島發生動盪,在韓國主導下,雙方統一的話,這個地區有可能出現歸屬問題,因此中國才會將高句麗王朝放進以中國的支配為基礎的「中國史框架」中。


有時,平野聰在論述時很容易帶入個人的主觀立場與情緒,這在一般日本的學術著作中較為少見。在談到雍正皇帝與《大義覺迷錄》時,更直接表明:「筆者長年懷著『建立於華夷思想的歧視性帝國,真的能夠具備將不同人們結合的魅力嗎?這種事在歷史上是存在的嗎?』的疑問,於是第一次看見雍正皇帝對華夷思想做出如此鮮明的批判時,便不禁令筆者大喊快哉。」


二、內亞帝國的視角:本書所關注的清帝國並不是臺灣讀者所熟悉的漢中心觀的中華帝國,而是採取內亞帝國的視角。作者認為,大清從一開始就是以「內亞帝國」的姿態崛起,並在後來發展擴大,絕非一般日本人所認為的像是「東亞的中華帝國」或「歷代中華帝國的最後王朝」之類的國家。最有力的證明是,就是大清一手打造的版圖,即是現代的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承繼下來的領土。


透過清帝國與蒙古、西藏及新疆的互動,作者主張,若認為中華文明自古以來就在這些區域開花結果,並經歷各王朝的更替後,成就了近代中國,這是一種相當短視、只看結果的想法。因此,單純地將清帝國看做是「中華帝國」是有問題的。這之中的有些論點是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在中國史框架下建構出來的,進而強調這些是「不可分割的領土」與「理當統一的領土」。作者提醒我們,若真要瞭解這箇中的複雜性,就要去理解這些與漢字、儒學不是一個文化圈的人們,在清帝國時究竟是如何與大清產生聯繫的?


三、地政學看清初:從地政學角度,平野聰認為,至明的極盛期,漢人地區的高生產力與白銀在國際間的高流通量所帶來的鉅額財富,滿足了明帝國透過經營朝貢貿易來作為「天下之主」、「中華」的自負心態。在此同時,也引發了倭寇襲擊、豐臣秀吉出兵朝鮮、薩摩藩實質掌控琉球、鄭氏父子割據臺灣,以及明在北方與女真、蒙古的對立,乃至後金的崛起。這些都顯現這個號稱「中華正統」的帝國帶動了周邊地區的經濟與文化活絡。


直到康熙皇帝的遷海令,一方面掌控了沿海區域及至東海海域世界的人與物交流的孔道,也堵死吳三桂等漢人地方勢力的坐大,並將蒙古、西藏與大清之間的內亞關係視為是最要的事務。平野聰認為,大清開始支配漢人區域,代表漢人社會從「東亞」的中心轉變為內亞的邊陲地帶,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大清都是以內亞帝國的姿態在統治帝國。


大清維繫版圖的關鍵所在,從藏傳佛教談起

四、藏傳佛教的關注:由於大清與西藏關係是作者的研究專長,這部份的論述佔了全書相當大的篇幅。作者認為,在大清還是內亞帝國時,西藏是所有遊牧民族篤信的藏傳佛教中心,而在牽制受到朱子學、華夷思想這種原理主義所影響的漢人,表示出「即使不是漢人,也能擁有美好文化」這點上,藏傳佛教是很好的範本,是最能夠給清帝國展現特色,也是穩定帝國的基礎之一。


平野聰還特別強調,清帝國的發展,主要是透過皇帝將內亞人民與漢人結合起來,其結果與「中華帝國」無關。反而是信仰佛教的滿洲人在拉攏蒙古人的騎兵兵力作為同盟者的過程中,被捲入角逐藏傳佛教守護者寶座的內亞競爭。


五、維持巨大版圖的關鍵:平野聰認為,清帝國之所以能夠長期保持有巨大的版圖,是由於皇帝針對各民族、文化的情況,做了不同的考慮與處理才得以實現。換句話說,清皇帝不會強加特定的價值給這些民族,而是貫徹尊重各宗教文化所產生的社會型態。這點其實與近年來的美國學界的「新清史」學界所說的論點極為相似,其實,正本清源,日本才是新清史學派的鼻祖,很早就從關注滿文資料及邊疆問題著手來研究清帝國,所以與以往傳統的漢化觀點不同。只是美國的新清史「四書」這幾位學者在此基礎上,做了更細緻的研究。


六、從內亞帝國到國民國家的轉變:作者在最後一章探討大清如何從一個內亞帝國轉變為國際關係體系裡的東亞國家的經過。作者認為,由於東海海域發生世界局勢的變動,吸引了世界各國的政治介入後,使得清帝國的發展從內陸亞洲完全轉向東亞這個層面。受到鴉片戰爭的衝擊而開始的洋務運動以加強海軍,以及之後的甲午戰爭的失利,引發了激烈的民族主義,大清才開始由帝國走向主權國家時代。


評價大清帝國,先摒除「比較文明」的看法

總體來看,作者在探討清帝國如何從一個內亞帝國轉變至進入近代東亞史的國民國家的過程中,時時刻刻在喚起閱讀這段歷史的讀者們,要切記在面對現實狀況時,能夠以冷靜、深刻的角度去思考國家或社會的命運發展古今大多一致。平野聰特別強調,他堅信唯有讓公民去學習世界史,去瞭解各帝國、各文明的演變,才是東亞各國,避免重蹈歷史覆轍的不二法門。


最後平野聰在結論強調,我們究竟該如何評價這個大清帝國,以及這個取代清帝國的近代國民國家中國?唯一的解答,應該在於東亞各國的民眾應該先摒除自己是「比較文明」的看法,讓過往與「文明之間的距離」不再成為國與國之間的問題,放下成見,相互接納,務實地累積交流成果,才是未來需努力的方向。


然而,本書這樣的特色雖然強調了政治外交史的脈絡,卻忽略了其餘社會文化史及全球史的面向。讀者若想要進一步在此基礎上對大清帝國的歷史有更深入的瞭解,以下幾本著作或許是不錯的選擇。像是上田信的《海與帝國》(商務,2017)就特別從海洋、物、環境與地理的視角觀看明清帝國;而哈佛帝制中國史系列最後一本《中國最後的帝國:大清王朝》(臺大出版中心,2013),作者羅威廉更談到當代西方史學研究中,有關清帝國的研究如何從「社會史轉向」、「內亞轉向」到最新的「歐亞轉向」(強調生態史、世界史)。作者在書中既談帝國擴張、盛清文化、士紳、族群、人口,也談商業中的都市化、朝貢貿易與經營革新。


此外,由於平野聰所談的政治外交史,較多是皇帝的王權與對外政策,對於宮廷涉及的有限,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羅友枝的《最後的皇族:滿洲統治者視角下的清宮廷》來補充(八旗,2017),裡頭對於宮廷的物質文化、社會結構、家族政治、皇族女性、奴僕、祭典及禮儀都有深入探討,是瞭解大清帝國的宮廷社會文化史不可不讀的好書。


最後,近年來新清史的成果逐漸受到大家重視,也引發相當多的討論,關於這方面,劉鳳雲、劉文鵬合編的《清朝的國家認同:「新清史」研究與爭鳴》(中國人民大學,2010)可視為是這方面的代表,但論述的多為美國與中國學者的作品,平野聰的《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現代東亞如何處理內亞帝國的遺產》的中文本出版,或許可以為這方面的論戰,帶入近二十年來日本學界的大清帝國研究成果,進而開啟另一個面向的對話。

 

本文收錄於八旗出版《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
「清」的本質是什麼?它如何從尊重藏傳佛教的「內亞帝國」,演化為用經世儒學自救的「近代東亞帝國」,再演化為一個叫「中國」的民族國家?製造出「中華的混迷」的帝國又如何被「中華」史觀所吞噬?
臺灣該如何正確理解清帝國,以及臺灣身處今日「東亞」何種位置,都必須追溯「大清帝國與中華的混迷」這一主題。作者認為,當跳出中華的羈絆,在內亞史和東亞史的框架下,才能從中找到「臺灣的定位」。
文章資訊
作者 蔣竹山
刊登日期 2018-10-07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