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說書 Speaking of Books」編輯部的邀請,讓我有機會為宮脇淳子博士的大作撰寫書評。關於本書的討論為數不少,「說書」上便有兩篇值得一看的精彩書評,便是郭婷玉〈有沒有《真實的滿洲史》的八卦?〉與蔡偉傑的〈翻案之作,還是滿洲新史?──讀《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編輯部之所以找尋多人分享心得,應是希望提供讀者多元的思考角度。以下將儘量避開郭婷玉與蔡偉傑兩位學友已有的討論,嘗試訴說我讀完本書後的些許感觸。
宮脇淳子所撰寫的《這才是真實的中國史》[1]與《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其實都存有一定的史學關懷。在《這才是真實的中國史》的開頭,作者提及「公平而客觀地處理事實的普遍性歷史資料並不存在」,「所謂歷史學家的工作,是從不普遍的資料中,盡可能地創造出普遍的歷史」;而在《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的開頭,則指出「所謂的歷史,是要闡明因果關係」,「從現在的立場來區分好壞對錯,並非歷史,而是政治」。對於史學研究而言,作者提出的觀點都很重要。不過讀過這兩本書的讀者,相信已能發現作者的行文措辭,有時顯得過於武斷。因此,作者是否完全實踐自己提出的研究關懷,尚有讀者自行評斷的空間。
讀者看完《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後,大多不會否認作者的立場相當鮮明。正因作者存有特殊的寫作動機,本書的一些內容格外值得留意。受限於篇幅,我僅嘗試以本書的兩大要點:「滿洲」與「真實」為主軸,分享一些讀後感與個人省思。
若在生活中提及「滿洲」,我們會想到什麼呢?有可能是四爺與若曦,或曾在臺灣叱吒風雲的政治人物,更有可能是泡麵品牌。「滿洲」一詞的豐富意涵,恰能反映「滿洲」的複雜性,不同時期與各類文本中的「滿洲」,代表的意義也不盡相同。
若仔細看《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的封面,可以發現上面寫有 1894-1956 的小字(這是日文原版書的副標題),由此可知本書並沒有綜論整個「滿洲」的企圖。作者想要談的是歷史上與日本密切相關的「滿洲」,也就是「日本舉國投資、進行開拓的滿洲」。
對於作者而言,「自 1895 年至 1945 年 50 年間的臺灣,自 1910 年至 1945 年的朝鮮,就是日本史」,「關於滿洲,也應該從 1905 年日俄戰爭勝利後至 1945 年為止,當成日本史來看」。本書意圖探究的「滿洲」,實屬一種「地名」稱謂,而根據作者所言,將「滿洲人」出身的故鄉稱為「滿洲」者即源自日本。讀者若能先掌握上述脈絡,閱讀起來將更為輕鬆。
本書扣除前言與後記共分為四部分,序章為「何謂滿洲」,之後則分別是 「自日清戰爭至中華民國建國前」、「中華民國建國後到滿洲國建國」與「滿洲國建國、崩壞及其以後」。根據這樣的章節安排,更能清楚理解本書的主旨,是探討日本人自日清戰爭(甲午戰爭)後,如何將勢力從朝鮮一路延伸至「滿洲」,最後又因戰敗而退卻的歷程。即使作者的一些論點有待商榷,但本書透過「全球史」的角度,探討日本為何進佔朝鮮、滿洲,以及「滿洲」建國與覆亡歷程的寫作策略,仍值得我們重視。
對於臺灣讀者而言,閱讀之初難免會有些不習慣與衝擊,但本書提供的特殊視野,或能讓我們重新思考一些問題。
本書的另一特色,為作者將序章設定為「何謂滿洲」,實屬一巧妙的設計。雖然本書討論範圍主要落於 1894-1956 年間,但若想好好談論「滿洲」,自然無法忽略大清王朝的重要性。作者因而透過「序章」的安排,協助讀者更全面地理解他想討論的「滿洲」,此舉使得本書的論述更為飽滿。
我的研究興趣為清史與八旗制度,這可能是編輯部邀請我評論本書的原因之一。不過當我拿到書時,內心卻有些惶恐,因為這本書大部分的內容實非我所長。受限於自身學識,我不敢妄加評論本書涉及「滿洲」近現代發展的部分,底下將僅針對「序章」的內容略作評析。
「序章」在本書的分量不多,若想在如此有限的篇幅內,將清朝關外、內時期的「滿洲」討論清楚,其實並不容易。即使如此,作者仍精準地掌握一些要點,最為顯著者即「滿洲」的起源與意義。作者於書中指出「原本的滿洲之名,說是種族,不如說是一定範圍的集團名稱」、「在這裡應該注意的是,『滿洲』此一種族統治的是人,並不統治土地」。關於「滿洲」名稱的由來及其象徵意涵,學界至今尚無定論,不過對於通俗讀物而言,前述引文已屬中肯。作者提醒讀者須留意「滿洲」在歷史上的複雜性,除了不可忽略該詞彙最早具有「集團」稱謂之意義外,也應避免直接將其視為地理名詞。
然而可能受到了篇幅有限,或作者一貫「輕鬆」筆法的影響,「序章」的一些內容似乎可再斟酌。例如作者直接將「包衣」[2]冠上「秘密警察」之名。這種描述方式,很難不使人聯想到 2012 年底,由諸多年輕偶像明星演出的華語古裝武俠電影《血滴子》。電影描述創立於清朝入關初期的「血滴子」,職責為打壓各種反清勢力;「血滴子」成員均為滿人,表面服務於內務府,實則是剷除異己的秘密情報分子。傳統中國皇帝的「秘密警察」,始終是個吸引人的話題,明代的「廠公」與「錦衣衛」[3]以及清代的「血滴子」,自然深受許多小說家與電影編劇的青睞。
清代一些奉命外派的「包衣」,有時的確因為身分特殊,得以和皇帝有些私密「情報」的互動,但能否直接將他們視為「間諜」或「秘密警察」,可能還須仔細衡量。清朝皇帝掌握地方訊息的能力,學界一般認為主要來自「奏摺」制度的建立,作者僅特別突顯「包衣」的重要性,不易使讀者了解歷史全貌。更何況《血滴子》中那群自幼接受嚴格訓練,手持精良武器取人首級的神秘高手(劇情設定他們表面歸內務府管理,似乎也暗指他們多屬「包衣」),可能只是編劇的想像而非史實。讀者不宜將此劇情,直接與本書的相關內容畫上等號。
此外,作者在討論「滿洲人」與「旗人」時,有時是將兩者視為一體,例如「從某個時候開始,屬於八旗的人被稱為滿洲人」、「八旗轄下的人們,在行政上全都被視為滿洲人」;有時又將兩者視為不同概念,例如「屬於統治階級八旗的旗人,並不只有滿洲人,有點容易混淆」。「滿洲人」與「旗人」都是清史研究中的重要課題,兩者的關係至今仍討論熱烈。由於本書主要設定的讀者為普羅大眾,即使上述內容都有其道理,但作者如果沒有在書中採取一以貫之的見解,很可能造成讀者的困擾。
以上花了不少篇幅討論「滿洲」,接下來則想談談本書另一個重點──「真實」。作者撰寫本書時,曾強調「我們歷史家的義務,是盡可能按照原樣,呈現發生過的事情實態,為了讓後世人們瞭解來龍去脈而留下說明」並希望藉此對抗中國獨有的「結果中心史觀」。當我讀完這些文字時,腦海中不禁浮現一則小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有名的「十全老人」乾隆皇帝。有一天乾隆皇帝忽然針對《後漢書》內的〈三韓傳〉發表不少見解,其中一項即「三韓」名稱的由來。乾隆皇帝認為〈三韓傳〉雖有辰韓、馬韓和弁韓的記載,但「韓」的準確意思卻未被如實掌握。乾隆皇帝認為所謂的「三韓」,是指三位君長各立一方,所以「三韓」的「韓」,應寫作「汗」才對。然而中國史家不明就裡,直接將「汗」音譯為「韓」,甚至訛傳為當地族姓,實在是相當可笑。[4]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乾隆皇帝的這則小故事,與本書的脈絡竟有些相像。兩者均對「中國」的歷史紀錄存疑,並強調自己基於特殊原因,得以提出更接近「事實」的歷史解釋。
此外,《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所談論者,雖然主要為「滿洲」,不過作者的基本立場,乃是「滿洲和朝鮮之間,原來是往來密切的」,「是故滿洲史與朝鮮史可說是一體兩面,不能分開討論」。乾隆皇帝其實也持有類似想法,他是在命令大臣們編修《滿洲源流考》時,特別提及這番論述。[5]或許由於「三韓」在「滿洲」的「祖源」追索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6]乾隆皇帝才會提出上述宣示。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自 1894 年後,為了有效控制朝鮮與「滿洲」,也曾試圖證明這些地方與日本「自古」關係密切。[7]日本的言論與背後動機,未必與乾隆皇帝完全相同,卻多少存有異曲同工之妙。
無論宮脇淳子還是乾隆皇帝,是否已成功找到「真實」?這或許是《這才是真實的滿洲史》與這篇「微書評」讀者心中的共同疑惑。
然而,大家應該也會同意,這個問題幾乎不可能找到標準答案。身為歷史研究者,盡力求真自然為最高原則,但也正如本書作者自己所言:「書寫歷史的人並非完美,史料亦是有所偏差,更沒有完全公平、中立的立場」,由此可見所謂的「真實」,絕非唾手可得。
對於昔日「真實」的追尋,無疑是趟漫長的旅程,許多歷史研究者終其一生,都在努力保持前進,期待自己能引領眾人向「真實」更近一步。然而在資訊爆炸的當代,一般讀者又該如何自處,確實也是重要的新課題。宮脇淳子的一點建議,或許值得我們參考:「問題是,應該信任什麼?除了自己試著讀讀看、自己做出判斷,別無他法。」。[8]
(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
[1] 關於《這才是真實的中國史》,「說書 Speaking of Books」亦有一篇書評值得參看:羅皓星,〈是修正主義,還是扭曲的右翼史觀──讀《這才是真實的中國史》〉。
[2] 「包衣」為滿文 booi 的漢譯。boo 有「家」的意思,i則是所有格,所以「包衣」的原意為「家(裡)的」。
[3] 以明代廠衛為題的電影介紹,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連啟元,〈從電影「錦衣衛」看明代錦衣衛〉,《藝術欣賞》,6:6(新北市,2010),頁 38-42。
[4] 故事原文參見《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卷 1039,頁 919,乾隆四十二年八月壬子條:「若夫三韓命名,第列辰韓、馬韓、弁韓,而不詳其義。意當時三國必有三汗,各統其一。史家不知汗為君長之稱,遂以音同誤譯。而庸鄙者,甚至訛韓為族姓,尤不足當一噱。」由於「汗」(han)在滿文中為「君主」、「君長」之意,乾隆皇帝才會有此推論。
[5] 這段關於「三韓」名稱的論述,最早可能出現於乾隆皇帝的〈御製三韓訂謬〉中。乾隆四十二年的上諭,應是再次重申相關見解。
[6]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關於《滿洲源流考》的介紹有云:「洪惟我國家朱果發祥,肇基東土,白山黑水,實古肅慎氏之舊封。典籍遺文,班班可考。……自肅慎氏以後,在漢為三韓,在魏晉為挹婁,在元魏為勿吉,在隋唐為靺鞨、新羅、渤海、百濟諸國,在金為完顏部。」資料來源:中研院漢籍電子文獻資料庫, 2016/04/08 檢索。
[7] 例如曾在日本風行一時的「日鮮同祖論」。關於朝鮮被日本併吞的簡史,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故事」的專欄文章:涂豐恩,〈國家是如何滅亡的──韓國的故事〉。
[8] 對於該議題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說書」的一篇書評:吳政緯,〈什麼是真實的歷史?──讀《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