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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階級間的結盟,是決定政權變化的關鍵──政治學經典之作《民主與獨裁的社會起源》

2018-02-10
民主與獨裁不只是學術上的研究問題,更是攸關我們生活方式的一個根本問題。(首圖來源:Jim Kelly ,via Flickr
 

民主制度的起源、運行狀況、與威權制度之間的拉鉅(民主化、民主鞏固、民主倒退)等題目,是當代政治科學的主要研究課題。在眾多政治學大師及作品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摩爾的《民主與獨裁的社會起源》。(註:Barrington Moore。其實不需要寫出他名字的,因為我記得有老師說過,政治學的討論講到 Moore 一定就是講他,其他姓 Moore 的學者才需要加名字指明是誰。由此可知這本作品的經典地位。)


初識民主與獨裁

第一次讀這本書是在臺大政治所的比較政治理論課程,黃長玲老師帶著我們讀經典。當時,我在因緣際會之下參加了一些社會運動,近距離地觀察到許多社會議題(例如:稅改,迫遷,農村問題、卡債、遊民),同時也剛好跟幾位強力主張威權價值的紅統青年一起上課、辯論各種題目,因此這本書可說是啟發了我對民主獨裁起源、制度發展軌跡的興趣。


在研究所之前我陸續有讀過一些民主化研究的作品,例如大學時候我曾參加過兩次以民主為題的辯論比賽,那是我最早開始接觸到相關的閱讀書目,當時也沒有想到日後會以這些研究題目為職志。


那個時候辯論的題目是:「民智未開之下能不能推行民主政治」,以及「民主國家的政治體制與價值觀可不可以輸出至其他國家」。記得那時還曾開玩笑地說:「我要成為民主專家!」但進了研究所、甚至是到了博士班之後,真正開始有系統地去看民主相關研究論文,才知道學海浩瀚,要成為真正的專家和大師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長久的努力。


本書主要論點

這本書的標題訂得很好,副標題就帶出了主旨:「現代世界形成時的土地貴族和農民」,他們是政治變革的主要行為者。摩爾認為現代世界政權形成關鍵是農業部門。而他的論述指出,不同國家的現代化過程主要有三種路徑。


國家發展的第一條路徑:如果農業的商品化程度愈高,土地貴族能夠以暴力壟斷統治權力的能力愈弱,那麼城市裡的資產階級能夠推翻專制的可能性就愈高。當王室力量變弱的時候,資產階級和農民階級聯合起來,就將出現英國式的代議民主政治。


第二種發展路徑是,如果土地貴族沒有被資本主義化打垮,而繼續維持統治能力,地主以及資本家聯合王室力量打壓下層階級,這會形成由上而下的右翼法西斯政權,例如德國。第三種發展路徑是,如果土地貴族與資產階級的結盟力量太弱,位在下層階級的農民起義革命成功,那麼就將會出現由下而上的左翼共產主義政權,例如俄羅斯和中國。


這本經典當中有兩大著名的引用論點,在之後的政治學研究中不斷地被拿出來討論。首先:「沒有暴力流血革命,徹底清除前現代貴族階級,就得不到各個社會階層可以平等參與的民主制度。」我們可以發現,民主政治的進程其實是漫無止境的鬥爭,主要進行幾件事:控制專制統治者、以法治和公平的統治方式取代專制、和民眾分享統治權。


這些歷程一點都不會是平靜的,新的秩序形成過程中和舊秩序當中的各個行為者之間會有非常多的衝突。這或許可以提醒我們:任何的權利/權力都是要主動爭取,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另一個最常被引用的著名論點是「沒有資產階級,就沒有民主」。摩爾指出,資產階級的力量是否足以挑戰「前現代」的統治菁英,決定了政權的走向。如果不同階級的菁英之間沒有產生衝突而是互相結盟的話,那就會導致由上而下的獨裁政權。


這樣的論點在之後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持續討論著,例如民主化理論當中的「現代化」理論(經濟發展導致社會變遷,中產階級人數增加,然後他們會要求更多政治權利,進而導致民主化),到今日都還是主要的論辯之一。


當然,民主政治並不是簡單的線性發展模式,而且摩爾指出,資產階級主要的政治利益是以「捍衛財產權」為主,即使是在推動限制王權的議會民主過程中,下層階級仍然是屬於受害者的角色。例如英國在邁向現代化的過程,其實非常暴力地犧牲了下層階級。


這可以提醒讀者「階級意識」,以及公共參與的重要性。民主政治並不必然導致良善的治理結果,把場景換到今天,民主政治也絕對不會是「投票」這麼簡單的事情。如果人們不懂得為自己爭取權利、不懂得自己在整個社會與經濟結構當中的位置,那就只能任人宰割。


本書的重要性和對臺灣的啟示

行為者與結構之間的關係是當代社會科學很重要的議題,然而在「行為科學」浪潮後,這樣子的研究方式變得比較少見。我後來在博士班的課程當中閱讀了更多當代的民主與威權政治的研究,但許多研究往往是要想辦法將不同的變數化約成可以測量、可以放到統計模形裡面的概念,讀起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而這本經典作品,透過歷史比較分析,可以說是為整個政治學和社會學領域開闊了更多的想像空間。關於階級、抗爭、民主化這些主題,從 1966 年到現在,一點都沒有退燒。摩爾在本書鋪陳了「農業的商業化」這樣的重大結構變化過程,討論在這變化過程當中的階級結盟關係。他不只論證結構的變化,他也談論在這樣狀態下的農民、地主可能會有的行為與誘因為何。


讀完這本書讓剛進入比政領域不久的自己覺得,做研究可以是有趣的事情。我們學研究方法的時候,老師們會告訴我們最好的理論通常會是很簡潔的。摩爾的這本書就是用了最簡單的理論,用一個最主要的變數──階級聯盟關係──解釋議會民主、法西斯獨裁、共產革命等不同的國家發展軌跡,說起來真的是很「美」。這是許多社會科學研究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若我們把場景轉回臺灣,這本作品也可以帶給我們許多反思。有許多人常說,臺灣因為民主化過程進行得很順利,被當作模範生,在民主化過後,受到研究者矚目的程度就下降了許多。例如以現在的北美學術市場來說,臺灣研究處在一個非常邊緣的位子,在過去的十年、甚至二十年間長期累積的結果,讓臺灣甚至被一些學者形容成「很無聊」。


更進一步能問的問題是:中國的威權體制如何影響臺灣(或者受臺灣影響)?面對強大的外來拉力之下,民主政治的運作狀況是如何?存活可能性有多高呢?其他的華人社會的狀況如何?有沒有辦法複製臺灣經驗?階級聯盟關係似乎是一個很有趣的切入點。在全球化的影響之下,跟這些老牌民主國家在邁入現代化世界時的經驗相比,民主化的理論又該做怎麼樣的調整呢?後續還有太多問題可以研究。


作者經歷:來點正(負)能量?

除了在學術論點以及研究方法上的啟發之外,作者本人的經歷也是相當有意思,尤其在自己進了博士班之後,更能夠體會到他是多麼地獨特(奇葩)。


作者摩爾在最頂尖的哈佛大學教書,但卻從不升等,不申請研究經費,不參加研討會,不衝論文發表數目,這樣一位奇特經歷的大師,恐怕是後無來者,放到今天的體制下可能也無法複製出第二個。根據旁人的理解[1],摩爾之所以從不申請終身職(tenure)、不成為一名「教授」,是因為想要擁有「自由」,不想要負擔任何與研究和教學無關的雜事,也不想要涉入各種人事傾軋。


同時,也因為他祖父留下的信託基金,讓他可以免去財務上的煩憂,所以造成了他終身都是講師的情況。正是因為這樣子獨特的經歷,讓今天在高度分工與「制度化」學術體系下的我們,更覺得嚮往。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聽老師講到這段經歷以及日後再詳細查閱作者的生平,對照求學過程中看到老師們的忙碌程度,愈會讓人想到,我們的體制有沒有辦法給予研究者專心研究的時間和空間?這樣的議題在半世紀前就已存在,但身處追求「頂尖排名」的時代,大學教育和學術研究的本質似乎是沒有變得更好的傾向。


話說回來,摩爾在不愁吃穿、不需要為五斗米折腰的狀況下,還可以數十年如一日般地從事學術研究和教學工作,實在也是夠令人尊敬的了。套用羅爾斯(John Rawls)的話,獲得遺產是一種天生的樂透,想想看,如果我們現在中樂透的話會繼續維持工作嗎?


另外還有一點非常有趣。即使貴為大師,他也是有自己覺得很好的作品(Injustice: The Social Bases of Obedience and Revolt)不被人所重視,他晚年時曾在某個專訪當中對此大表不滿。這跟我們聽到的許多經歷其實很像,很多學術大師們會覺得自己最被人重視的作品不是自己最喜歡的,但自己不太滿意的作品卻意外地大紅。


這可能是書本背後帶給人最大的啟示:人們的成功,往往是七分靠實力,三分靠運氣。若要來點負能量:有時候努力不見得會有用;換個角度,來點正能量: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握我們能掌握的部份!


小結

簡單來說,《民主與獨裁的社會起源》告訴我們:不同階級之間的結盟狀態決定了政權的變化。這本書問了一個比較政治當中最深刻辯論的問題,也為比較歷史研究留下了典範,後人不斷向其致敬(例:Acemoglu and Robinson, Economic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而他本人的學思歷程也是讓人獲得很多啟發。


民主與獨裁不只是學術上的一個研究問題,其實也是攸關我們生活方式的一個根本問題。尤其,身為一個新興民主島國公民,生活在一個強大的獨裁國家旁邊,民主與獨裁的起源以及發展路徑,更是值得每個人深入了解的議題。




[1] 〈IN MEMORIAM: Barrington Moore, Jr.〉

文章資訊
作者 陳方隅
刊登日期 2018-02-10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