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的史詩》是一本完整的美國通史著作,涵蓋範圍由哥倫布至川普,整本書雖以編年體為架構,但作者萊波爾教授揚棄傳統編年體通史的敘寫模式,融合報導文學、新聞採訪、歷史傳記以及小說故事等文體,搭配鮮活細膩的筆調,讓整本書閱讀起來,不若諸多學術書籍有種沉重感,反倒像萊波爾教授坐在桌前,端杯咖啡,與讀者們細聊美國歷史的前世今生。
《真理的史詩》跳脫通史書籍或歷史教科書的傳統框架,不以史事的堆積取勝,全書展現強大的親和力與學術底蘊,無怪乎比爾.蓋茲盛讚此書,並將其列入 2019 年推薦書單內。
要如何理解美國歷史呢?「源遠流長」向來不是主要的形容詞彙。與歷來文明古國與近代諸多國家相較,美國歷史顯得渺小,甚至微不足道,因此若單以歷史文明的長度而論,美國是個小國,而這或許也是美國歷史較難吸引他國學生及學者們投身研究的原因之一。不過,此歷史蕞爾小國卻能脫穎而出,縱橫全球,其發揮的影響力,讓所有歷史大國望其項背,以此觀之,美國歷史倒是值得一讀。
美國歷史雖不見「源遠流長」,但發展階段明確,且各階段特色鮮明,《真理的史詩》除了彰顯美國歷史這個特色外,更進一步呈現了美國歷史發展各階段所存在的一個事實,就是美國歷史始終在理想與現實兩端擺盪游移,以往如此,二十一世紀亦復如此。
《真理的史詩》的英文版將近千頁,作者萊波爾教授在書中強調,此書的目的不在評論美國歷史,亦不在凸顯特定的史觀或立場,而是以史料為基礎,讓逝者為自己說話,讓今人認識過去,因此全書不批判也不溢美過往歷史。《真理的史詩》標題中所謂的真理,源自於傑佛遜當年負責起草獨立宣言之時,所堅信的三項基本原則,即政治平等、自然權利以及人民主權,雖說這三項原則建構了美國的國家基礎,孕育了所謂「美國價值」,但此價值在日後美國歷史發展過程中,是否一以貫之,為所有美國人所共同服膺?這是本書所關注的問題。
《真理的史詩》將 1492 年至 2016 年的美國歷史,拆分為「哥倫布至華盛頓過世」、「傑佛遜入主白宮至內戰結束」、「重建時期至二戰結束」、「冷戰伊始至川普上台」等四部分,檢視後,萊波爾教授告訴我們答案是否定的。
美國歷史的具有矛盾的特色,早在殖民時期就已顯現。清教徒為尋求政治與宗教自由來到麻薩諸塞地區,但對清教徒對當地追求宗教平等的女性同胞進行迫害,對於堅持宗教寬容的羅傑.威廉斯亦視之為寇讎,迫其流亡外地並建立羅德島殖民地,而麻薩諸塞更是諸多殖民地中,率先將非洲奴隸列入法典的地區。
此外,以主張人生而平等,具有生命、自由與財產權等天賦人權馳名的洛克,在其主筆的《卡羅來納基本憲法》中,卻建構奴隸制度,並稱凡自由之人對非洲奴隸均擁有絕對的權力。其後美國人不願做英國政治上的奴隸,起而抗爭,爭取獨立,但對自身的奴隸制度卻緊抱不放,獨立戰爭結束前後,近兩萬名的非洲奴隸逃離美國,至海外尋求自由,對甫成立且標榜自由平等的美利堅合眾國無疑是一記重拳。
此種自由與奴役並存的矛盾現象,在 1865 年以前未曾改變,昔日傑佛遜所主張政治平等、自然權利,以及人民主權等原則,雖說深入人心,成為「美國價值」的一部分,但對執政者而言,並非是牢不可破的人間至理。1828 年,教育程度不高的安德魯.傑克遜入主白宮,打破以往精英政治的壟斷,開啟了平民政治的年代,素有「傑克遜式民主」(Jacksonian Democracy)的美譽。
然而挾超高民意,被後代史家視為開美國民粹風氣之先的傑克遜,在執政期間,卻屢被冠上「安德魯國王」之稱,傑克遜雖開啟平民政治之風,但對民主法治的認知有限,除無視於聯邦最高法院裁決,強行遷移東南部地區的印第安人外,在高度爭議下,堅持解散具國家銀行地位的「美國第二銀行」。萊波爾教授以「人群之王」形容傑克遜,雖無褒貶之意,但傑克遜諸多施政作為,顯與傑佛遜所堅信的「美國價值」有明顯落差。
這種「美國價值」與美國社會實際運作過程中所產生的矛盾,屢見於美國歷史各個階段。內戰前北方同情非洲奴隸的有志之士,為改善奴隸境遇,根除奴隸制度,主張將境內非裔同胞送回非洲集體安置;林肯反對奴隸制度,主張人生而平等,但至 1863 年以前,林肯仍希望藉由保留奴隸制度,喚回南方重回聯邦。
內戰結束,奴隸制度灰飛煙滅,眾人期待政治平等、自然權利、人民主權等傳統價值重新彰顯於一統後的美國,然繼之而起的,卻是美國歷史上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戒嚴,北方以勝利者之姿,對戰敗的南方進行長達十年的軍事重建。十九世紀後期,政治平等、自然權利口號喊得震天價響,但非裔、亞裔、原住民、女性同胞以及中西部農民等權利,均不在國家社會關注範圍之內。
對非裔同胞而言,內戰終結奴隸制度,並帶來三條憲法修正條文,但在現實生活中,依法享有政治平等與人身自由權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原住民的境況更糟,美國政府自十九世紀末推行同化政策,主觀認定如此可以提升原住民的文化層次,避免其繼續沉淪,然而強制推行的結果,卻是造成原住民族群大量縮減,文化支解,原住民猶如失根的蘭花,維繫生存尚不可得,遑論與白人共享所謂自由、平等、人權等權利,所謂「美國價值」,不過是場春秋大夢罷了。
即使是中西部的白人農民,在東岸政治經濟派閥長期資源壟斷下,對「美國價值」的一體適用性,展開強烈批判,比其他族裔與階層幸運的是,中西部農民的反動情緒轉化成實質的政治力量,組成「人民黨」積極投入總統、國會等各級選舉,競逐政治權力。
對萊波爾教授而言,即使在二十世紀,美國在國際舞台上嶄露頭角,進而擠進強權俱樂部,成為發號施令者,但此種理想與現實間所產生的矛盾性,未曾稍減。威爾遜以維護民主與世界安全之名,帶領美國參加一戰,戰後,賦予穩定世界和平與秩序職責的「國際聯盟」,卻慘遭國會否決。
一九二○年代,美國成為世界首強,然社會咸認為美國孤立於複雜的國際事務之外,方是維繫自由、民主與經濟繁榮的不二法門,而主政的共和黨,力行自由放任的小政府政策,美國經濟一飛沖天,社會豪奢之風盛行,但卻通過了極具道德感的「禁酒令」(憲法第十八修正案)。
三○年代經濟形勢急轉直下,為挽救國家於危難之中,民主黨總統小羅斯福一改以往小政府的施政方針,推出新政,聯邦政府權力急速膨脹,大政府時代宣告來臨。小羅斯福重新詮釋了美國自由主義,這種以大政府為核心的自由主義,加速了行政與司法兩部門間的衝突,新政政策屢遭最高法院宣告違憲後,小羅斯福執意改組最高法院,進一步引發憲政危機。
二戰結束了美國的孤立主義與經濟蕭條,隨著美國成為世界霸主,美國歷史中的矛盾性進一步凸顯,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民權問題。美國自十九世紀末以來,在全球的影響力逐步擴增,自一戰、二戰、韓戰、越戰以及冷戰期間諸多的代理人戰爭中,美國打的旗號,不外乎是反極權統治與捍衛民主自由,唯美國無法自圓其說的是,當美國極力捍衛全球民主、自由與人權之時,對於國內非裔同胞長期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何以置若罔聞、熟視無睹?
美國在全球勢力的開展,加速了國內矛盾衝突,如瑞典學者,1971 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岡納爾.邁達爾,在其 1944 年出版的《美國困境》一書所言,美國已陷入困境,這種困境來自於美國既強調人生而自由,天賦人權不可剝奪,但卻又將非裔人民視為次等民族,拒絕賦予其政治與其他權利。
邁達爾揭露了美國的困境,也一語道盡了美國歷史中的矛盾性,非裔同胞的民權困境,雖在經歷一九五○及六○年代激烈衝撞後有所改善,但卻未曾化解。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延續至二十一世紀,政治平等、自然權利、人民主權的「美國價值」雖依舊深固人心,但卻成為保守派與自由派、左派與右派以及不同團體間辨認敵我的識別標誌,敵對陣營除互指對方背離「美國價值」外,自認信守「美國價值」的一方,往往又矛盾地堅持其他團體或族裔無權分享「美國價值」。
萊波爾教授以往在受訪時曾言,當歐巴馬上台後,她認為美國歷史上的矛盾會趨緩,唯川普當政後,矛盾與衝突不減反增,萊波爾教授在書中以「國家之船搖搖晃晃」來形容當今的美國。而當國家之船失去指南針,該如何前進?往哪前進?萊波爾教授認為方法無他,就是靠傳統的天文導航,「美國價值」如同天上的星星,國家之船雖然搖搖晃晃,但順著星星所示的航向前進,一切就撥雲見日,豁然開朗。
見諸美國歷史的發展過程,理想與現實交互擺盪是特色,也是必然,所謂的「美國價值」不是來自於虛幻夢想或空洞理論,而是根基於美國自殖民以來實際生活經驗的累積,因此對美國而言,「美國價值」既是天地真理,也是歷史真相,萊波爾教授對美國的未來抱持樂觀態度,因為面對變局,美國人無須大破大立,只須堅持固有核心價值,這既是美國的歷史,也是美國自古至今成長的原動力。
(作者為東吳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兼通識教育中心主任)
就如作者萊波爾所言,美國並不是完美無缺的,她的歷史上充滿了痛苦和偽善,但同時也有正直與希望,本書近六十萬字就圍繞在作者懷著那份建國時的理想初衷,去一一叩問這數百年來的種種歷史發展,省思理想和現實的落差到底有多遠,美國的未來是會走向共存共榮還是分崩離析。
作者說歷史學家應該是個偵探和說故事的人,歷史是一份禮物,也是一份負擔,我們無從閃避,也不能遺忘。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去認識自己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