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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以及更巨大的憤怒──《意外》所剖視的美國白人社會

廖晏顥 2018-04-18

2016 年 11 月,當川普所屬的共和黨以一片紅海橫掃美國各州而成為總統時,身在臺灣的我們震驚不已。朋友們交頭接耳地討論、有人甚至戲稱現在要去跳樓避免看見世界末日。我們苦笑,然後無法理解。也有許多有見識的朋友跳出來,以一副「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的姿態,用鼻子噴氣、嘲笑著我們這些被主流媒體所操控的觀眾,美國早已變天,我們卻渾然不知。


然後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是的,就宛如曇花一現,人們可能還唸叨著川普各種誇張的政治決定,但當初川普為何勝選的原因卻似乎被輕易地遺忘、或者簡單地歸結成某種「民粹主義」,不堪記憶。


當時,傑德・凡斯(J. D. Vance)的《絕望者之歌》(Hillbilly Elegy: 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在美上市,亟欲尋找答案的人搶先翻看,看所謂鐵鏽帶(Rust Belt)的衰弱、看我們不能理解的疼痛與生活。然後隱隱約約地記得有一群「貧困的白人們」,他們出口成髒、他們以最極端的方式來面對問題,所以凡斯說:「如果大吼可以解決問題,就不要用正常音量說話;如果衝突情勢升高,只要男人不要先動手,揍人或搧巴掌都沒問題;絕對要用最汙辱人、最傷人的方式表達感受」。(頁 112)但這群人的文化傳統也使得他們重視家庭、在乎責任,更重要的是家庭的責任。


如果說,《絕望者之歌》尚不能讓讀者真實地體會這些貧困的白人,那麼,經過了一年的沉澱之後,馬丁・麥克唐納(Martin McDonagh)的電影《意外》(Three Billboard Outside Ebbing, Missouri),就更簡潔俐落地刻劃了他們的人生。


故事描繪一名女兒遭逢不測的母親,決定租下小鎮外乏人問津的三塊廣告牌,以最鮮明搶眼的文字控訴當地警方的辦案不力,然而這些字眼立刻挑動純樸小鎮的神經,對於這名母親幾近挑釁的行為,眾人開始議論、猜測、甚至憤恨。



從英文片名來說,三塊在某處之外的廣告牌似乎毫不起眼,但密蘇里(Missouri)卻成為了奪人眼目的開頭。為什麼這三塊廣告牌不在紐約、不在洛杉磯、卻要在密蘇里州呢?


眼尖的讀者與觀眾應該很快便能想到,密蘇里州位於美國的中西部,離《絕望者之歌》作者凡斯所在的俄亥俄州(Ohio State)並不遠,與東西兩岸的經濟發展也有差異。這裡,就如同凡斯所在的中央鎮,有著一群憤怒的白人。


或許「憤怒的白人」能適切地捕捉這部片的人物情態。失去女兒的母親蜜兒芮德自然是憤怒的(Frances McDormand 飾演),她的女兒受到凌辱而殺害,在七個月後卻依然全無消息。公部門的怠惰與失靈,嘗試自力救濟後的徒勞無功(例如:從一開場詢問廣告商合約怎麼簽、甚麼規定不能寫,以及質問神父一節來看,這位媽媽並非沒有法律常識,甚至可能尋求過許多法律途徑來解決問題),使得她不得不以最鮮明的方式昭告天下:冤案未伸、公道何在?


警長威洛比(Woody Harrison 飾演)當然也是憤怒的,他並非無心破案,但證據就是這麼貧乏,法律規範又是這麼明確,做為警長的他,又怎麼能違法辦案?當這個不顧一切的媽媽,用最吸引目光的方式,要摧毀他這輩子辛苦建立起的好名聲,又叫他如何不憤慨?為了自己的聲名、為了留下家人美好的記憶,一聲槍絕,燃起全鎮更劇烈的怒火。


在《意外》中的警長威洛比(Woody Harrison 飾演),及失去女兒的母親蜜兒芮德(Frances McDormand 飾演)。(Source:via IMDB

全鎮的白人們都是憤怒的,誰不知道你家女兒出事了誰不難過?但家門不幸何必大聲嚷嚷、何必陷一個好人於不義?神父的軟性勸告無效,開始來了牙鑽、來了砸車砸東西、來了前夫的動手動腳、來了彼此無法平息的炙燄。


警員狄克森(Sam Rockwell 飾演)更當然是憤怒的,這個無法溝通的瘋女人用三面廣告牌殺死了他敬重的警長,這個氣如何能解?他想到,既然無法解決問題,那就解決產生問題的人,所以他直搗黃龍痛揍了廣告商一頓,並以幾乎謀殺的方式將其丟了下樓,以消心頭之恨。


警員狄克森,由 Sam Rockwell 飾演。(Source:IMDB

在這裡,所有人都是憤恨的。他們的怒火都無法消解,並且各自有著正當的理由,所以他們糾結著需要找尋出口。


導演在這三個角色身上清楚地呈現了美國傳統文化的特色,以凡斯的說法而言,那是「重視忠誠、榮譽與強悍」(頁 106)。為母的強悍、警長的榮譽與警員的忠誠,一個人一個面向的勾勒出這個強大帝國的基底。然而,導演並沒有因此就讓人物僵化,而是更細心地雕刻這些角色的複雜性:強悍的母親有著溫柔的心,當她要對抗的警長因病吐血時,她不管自己染血一身,慌張地請求幫忙;她憤恨地要丟出汽油彈前,也反覆致電警局確認是否有人員在場;警長在意面子更在意裡子,他真心盼望兇手能夠出現,比起兩人無聊的競爭來得更為重要;莽撞的狄克森有個冷靜的腦袋,這讓他能在憤怒燒盡後使出看似亂搞的計策,試圖抓住唯一可能的兇手。


但導演也讓我們看見這些人物的黑暗面:歧視(例如:拷打黑人的說法,而且經過「懷俄明州」的笑話,我們知道這不只是單一地區的現象)、對於他人的不尊重(像是:Peter Dinklage 飾演的發育不全患者受女主角言語所傷的戀情,可謂椎心)、日常的暴力(可以看見丈夫的拳腳相向、因而沉迷酒精的母親、拿刀相向的兒子、粗話滿天飛的生活,那該是多麼疼痛的生活片段),以及不足的教育環境(晃頭晃腦的迪克森、父親的傻女友、天真的廣告職員,這些刻意的安排使我們不得不思考教育問題)。導演甚至不甘於此,更是將對墨西哥的歧視、美軍的暴行紛紛列入。


我們可以鮮活地意識到,這些人就活在當下,他們的愛與恨、他們的善與惡,都是真實不虛、強韌漫延在這個體制無以照顧每一個人的時代。就如同女主角在經過前來採訪的記者身邊時所說,「這才不是句點,這只是開始」。相較希望一切有著清楚故事線的新聞(文明)世界,他們的世界是紛亂繁雜地存在著──但或許也因此而生龍活虎。


我們尤其可以注意到「家庭」在片中的重要。雖然三條主線明確,但導演在刻畫他們的家庭背景上卻不馬虎。蜜兒芮德的家庭是喧嚷的,她努力不讓孩子在家裡說髒字,卻也無法不以各種酸言冷語對待自己的子女,因為咆嘯與酒癮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方式。這樣的家庭使得蜜兒芮德更顯堅韌,她不願輕易退讓,因為再也不會更差。


威洛比警長則是有車有房甚至有馬的中產菁英,有體貼的妻子、可愛的兒女,還有甚麼比維繫這個美好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作為一個「好丈夫、好爸爸」,而不單是一個好警察的心願,始終縈繞在威洛比的心頭。他不能容許外人對於他的正直善良說三道四,因為那正是他的孩子崇敬、太太溺愛的地方,所以寧願自殺以自清,留下那樣的美好維繫。就算這樣的想法太過簡單的,我們又能憑甚麼指責呢?


狄克森則是守著單親媽媽的媽寶一枚,而媽媽顯然也是歷練過的女人,自能教其以各種方式達到目的,並且要他爭氣,把自己應得的搶回來。狄克森的粗鄙率直與他的家庭密切相關,其單親孤子的身份,也讓他對於威洛比滿是依賴,所以威洛比的死亡,對於狄克森而言是弒父的疼痛,而其簡單的鼓勵也讓狄克森重新發現自己。


凡斯在《絕望者之歌》中寫道:「對許多孩子而言,真正的問題在於家中發生(或沒發生)的事」。(頁 309)《意外》的導演,則細膩地掌握到了這個看似個人主義的帝國背後仍隱然存在的核心。而他所試圖要問的是:「這樣的處境,有甚麼解決方案」?


在餐廳裡,前夫的一席話似乎就要打醒夢中人:「妳的憤怒只會招來更大的憤怒」,然後蜜兒芮德手拿酒瓶、緩緩放下,一切就要和解。但,真的和解的了嗎?茫茫中遇見的意外疑犯並沒有帶來一點希望,而只是指向了更多的茫然。憤怒無處伸張,是不是一切放下就能夠解決?導演沒有鄉愿的選擇平靜,而是留下了不確定的餘韻,一個未必正確的出口。那是對於美國傳統文化的批判或同情?還是對於私刑正義的肯定或拒絕?抑或是對於川普治下的美國所給予的警惕或叮嚀?不知道,也許我們得在路上想一想。但這個世界並非永遠有著美好結局,憤怒不會輕易地消失,無論誰當選都一樣。


《意外》是一把鋒利的刃,它細緻而富含幽默地切開強盛美國背後深層而複雜的肌理,卻不輕易地採取哪一面擴大解釋。每一個人物都各自豐富、情感細膩,在彼此的互動間卻又能描摹一個根深柢固的傳統。導演所要做的是大聲誦讀著憤怒的奇觀,然後一把火的燒去。


比起嗜血地觀看奇景,透過情節刻意地設計,導演讓奇觀落幕,讓觀眾更能同情地理解這些行動者的處境。而這一切的一切,竟只是起源在 Ebbing 鎮外,三塊密蘇里的廣告板。其劇本之細膩,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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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廖晏顥
刊登日期 2018-04-18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