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翻開《TURN:迴轉》,已有五六年之久。書本保存得並不是很好,原本淡褐色的紙張上開出了花朵般的黃色點紋。在這裡,時間的流逝在物體上留下了具象的證據,但在書中主角森真希所掉進的世界裡,卻並非如此。
森真希,29 歲,一名業餘版畫家,並在美術教室兼職。一如往常的某天,她遇上了車禍,瀕死之際身體被送進醫院、但靈魂卻掉進了一個無人而寂靜的平行時空。在這裡,每到「今天」的三點十四分五十九秒,時光就會立刻倒流回到「昨天」的下午三點十五分,如此反覆。這一天做過的事、留下的痕跡,全都會隨之消逝。寫過的字會消失、受過的傷會痊癒、付過的錢也會原封不動地跑回錢包裡。只有真希的記憶,被攜帶到了另一起新的循環,像是被推入時空的荒島一般,獨自一人留在被遺棄的時空裡無法前進。
就在這樣反覆的日子進行了一百多天之後,有人打破了這座時光無人島:真希家裡的電話,響了。在現實世界,一位男性藝術家泉純平對真希的畫作一見鍾情,為了商討合作而致電;響起電話的卻不是現實中空空如也的真希家,反倒讓平行時空裡就要孤獨致死的真希接到了這通註定的電話。兩人之間的情愫逐漸萌發,也因為泉的鼓勵與陪伴,真希最終得以康復,回到了現實世界。
這是作者北村薰被稱為代表作系列的「時之迴旋」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前作《SKIP──快轉》,描寫少女的人生一夕之間前進到不惑之年;三部曲《RESET──重生》則訴說一則始於二戰的愛情故事如何在前世今生中輪迴。雖然都是在「時間」身上變了把戲,但分開閱讀也完全無妨,三篇小說份量都頗足。
命運的魔鬼,藏在文字的細節裡
寫作風格被稱為「日常推理」的北村薰,在此作中更加強了其日常感,包括前段幾近流水帳般的類日記,或是對景物、色彩等細部描寫的堅持。但閱讀第二遍、第三遍,便能發現作者在看似日常瑣碎的細節裡,留下了許多線索。
故事開頭真希所繪製名為「時間」的版畫,不經意點出了縱貫全書的主題。進入時間輪迴的第一天,真希跌落樓梯時產生的那句感想:「不如因交通事故喪失意識,被送到醫院比較好」, 在讀者及她自己都還沒弄清楚實際狀況時,便預示了她真實的處境。站在手綱之濱的沙地上,真希看著自己的腳印,一經海浪沖刷又恢復原狀,正暗喻了她在輪迴中留下的一切痕跡都是徒勞。
又如,車禍當天早上交代得特別仔細、甚至過於瑣碎的行程,也是作者設下的一張張連鎖骨牌。如果事發當天真希沒有過於投入版畫而耽誤了出門時間、沒有考慮到底要拿三個紙箱或四個紙箱、沒有多給老闆兩罐麥茶,車禍的那一張骨牌便不會倒下。
如同真希站在飲料販賣機前說的那段話:「我啊,在自動販賣機這種地方,感受命運。不是會猶豫不決嗎?在這段時間內,自己還可以再選擇、還有辦法可想,不是嗎?但是,一旦按下某個按鈕,機器開始運作,罐子掉下來的這個結果,雖然還沒出現,但命運已經決定,按下檸檬汁,就不會跑出咖啡。」北村薰把命運遙控器,交給了主角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個微小決定,都將命運釀成了酸澀的檸檬汁。
意識流般的敘述方式看似漫無章法而混亂,實則不然,我們可以在主角看似隨意的話語中找到一些定錨點。例如文中出現過三次的楓樹,便是一例。
真希第一次提到楓樹,是掉入時空輪迴後不久的某一天,獨自一人在夜晚的街道上散步時,看見了楓樹的牌子,並想出了與其有關的諧音雙關語,卻因為沒有分享對象而在欣喜之後立刻趕到失落。此時的她仍像書腰簡介上所一語道破的,是孤獨的化身。即便努力說服自己要享受當下的生活,卻仍然有著群居動物的情緒,渴望從孤獨的龐大負擔中解放出來。也因此就算樹葉鬱鬱蔥蔥,她的精神狀態依舊像是等待灌溉的乾土般荒涼。
楓樹的第二次登場,是真希和男主角泉的電話接通後某天,在結束與母親的談話後單獨和泉提到的。原本只是一件不起眼的生活瑣事,卻成為了有限的通話時間中的話題,代表真希那股尋找傾聽者的慾望即便經過了多少單調日子的磨難,也未曾熄滅;而泉就是她在孤寂深淵中亟欲抓住的救生索,正一點一點地將她往上拉。
泉和真希在電話中分享他找到了那些楓樹,是最後一個定錨點。無庸置疑,泉將真希看似隨口說說的瑣事列為馬上行動的優先事項,自然顯示了真希在他心中地位的不同凡響,以及兩人想法的契合。除此之外,在現實生活中的冬日楓樹依舊枝葉繁茂,和真希預期的枯枝正好相反,也象徵兩人關係的成長與綻放。從真希聽到結果後的欣喜反應,便能驗證這項結果。而這幾棵在街道上搖曳的長青楓樹,也見證了真希一路以來從失落、惆悵,逐漸獲得力量,最終將自己解救出來的過程。
把我從時空琥珀中解救出來的,究竟是誰?
「作戰會議開始,大家集合!」
只有妳一個人吧。
「是這樣沒錯啦。」
本書前半都是如上所引,意識流一般的第二人稱敘事,彷彿是真希在時空困境裡和自己反覆的對話。第二人稱在主流小說作品中並不常見,既不像第三人稱一般有著上帝視角,也不像第一人稱能讓讀者完全進入敘事者的內心。
然而,第二人稱用在這裡,不但在功能上增加了和讀者對話的空間,讓描寫真希細微心理狀態變化一事,不至於陷入冗長無趣的長篇大論,反而增添一種別開生面的情趣,也埋下了後續的伏筆──我們以為是真希在跟自己對話,但看到後面,作者無疑地給了我們一個震撼彈: 一直以來拋出疑問與引導真希思考的,其實就是那名泉先生?任誰第一次看到這裡,都不由得感到一頭霧水。
本書第一個採用第一人稱的章節,是泉先生登場的第五章。對於第一次讀的讀者來說,看完了前面四個第二人稱的章節,此時的第一直覺,會認為文中將生活娓娓道來的「我」應該是前文的「妳」,也就是真希;然而隨著「我」敘述的內容與自我介紹,便會發現之前的直覺只是錯覺,那個「我」,其實是泉。奇妙的是,這種錯覺在往後的章節裡還會反覆出現。
第六章之後的真希,也使用了第一人稱。就在我們以為那個引號裡與引號外默契十足的雙生組合再也不會出現時,真希依言來到了平行時空中泉的家裡,在那張工作桌前她彷彿看見了泉的背影,而那個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這麼多年來陪著自己對話的那個聲音、說著「妳」、「妳」的那個聲音,竟然就是泉。此刻,人稱再度毫無預警地變動,真希變回了用引號回答的人,而我們一直以為是她自己的那個發問者,慢慢地跟泉的形象融合在一起。
最後真希回到了醫院,要融入自己現實中的身體之前,又出現了一次人稱倒錯。她被自己心裡的聲音召喚回去、同時也被泉召喚回去。而在這最後的倒錯之後,她與泉將會你一言我一語的,再沒有人稱的問題。過往那些虛幻抽象的自我對話,終將與最不平凡的對象,一起落實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有趣的是「妳」一字,作者在日文原文中使用的是「君」,通常是男性用來稱呼女性的方式。翻成中文時不可避免的失去了這一層涵義,但或許從這裡就可以知道,打從一開始作者就給過我們暗示:與真希進行心靈對話的,或許從頭到尾都不是這名稱作真希的女性。
到此為止,或許就是北村薰藉由第二人稱敘事,想要描寫的一場靈魂戀愛故事。但我們可以繼續追問的是:那個聲音,就真的是命中註定的泉先生嗎?真希這種「不可靠的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所知有限,甚至有可能是錯誤的。她處於虛幻世界之中,這座時空無人島,興許只是漫長的昏睡時間中作的一個長夢。作者並沒有讓現實生活中的泉、真希母親與真希對話;而電話也早已被掛上。我們無從得知這過去的一切在這本小說的世界觀裡是否真實發生過,或只是真希自己的幻想?一切都沒有正確解答,想得越遠,這本小說便越是趣味橫生。
反覆的日常練習,是身處其中卻不自知的漩渦
真希的時空被鎖定在那永恆的二十四小時之中,但我們誰又何嘗不是在日復一日的琥珀中掙扎呢?
作者北村薰自己說過:「在公司上班,每天在同樣的時間醒來、搭同一班電車、做同樣的工作,然後回家。家庭主婦則洗衣服、養育小孩、購物、做飯。這之中,如果突然感到疲憊與空虛,就彷彿被當時的時間之『魔』所捕獲。我所想的,便是這樣的東西。」 透過真希的故事想要傳達的一則重要訊息,是我們「必須重新發現生活的美好」。
這種日式正能量之所以必要,是因為構成這個和諧社會的個體,如果無法在生活中為自己找到一些驚喜、一些「生活再發現」,就會被這個要求一致與紀律的社會淹沒。即便地球在軌道上運轉著、即便時間和歷史一分一秒的推進,但一旦失去了「生活」的慾望,那我們和被困在二十四小時中的真希,又有什麼不同?
這件事情,在臺灣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感到共鳴。但在東京這個通勤更複雜、人口更密集、社會規範也更嚴格的城市裡,一名上班族的生活可能是這樣的:每天準點醒來、準點出門、走一樣的路線到車站、在車站的小超商買了一樣的早餐,被站務人員推上了擠得不得了的電車,被擠下車、隨波逐流地轉車,再下車。到了公司為了自己的生活與虛幻的團體意識奮鬥一整天直到深夜,再被無語地擠回家,剎車了就全部倒向同一邊。
那長達一兩小時的通勤時間,空氣悶熱而安靜到沉重的地步,肩挨著肩或打盹或低頭滑手機。身處其中會令人失去思考的力氣,你會知道今日睡去明日清醒,又要面對一樣的日子,而往後的數十年或許都是一樣的日子。
在首都圈,跳軌自殺(也就是俗稱的人身事故中的其中一大部分)的機率高得驚人,幾乎每一兩週就會發生一起。這些被時光齒輪搖落的人,像是故事中在孤島裡死去的反派柿崎一樣,用另一種方式突破了時空琥珀。然而每週目睹這些離別的人們,又有多少能像真希一樣,受到刺激而瞬間察覺了生活的意義?答案是微乎其微。在網路上對人身事故的討論,不外乎對亡者的嫌棄、對交通阻礙的抱怨、以及對獵奇場面的消遣,然後繼續以抗壓性之名面對著高壓且單調的每一天 ,幾乎不曾有人從中看見其他的可能。
而提出這些可能性,便是日式文學中一項非常老套但重要的命題。這個看似正常規律和諧實質逼人喘不過氣的社會,要得以維繫,就必須讓社會成員有正常的排解出口。無論是熱血立志還是溫馨小品,永遠會有一群讀者等著這些作品讓他們在名為生存的泥淖中繼續呼吸下去。
在這些從未改變也無從改變的生活景況中活著的我們、被重複單調無趣的日常壓到了失去求生意志的我們,如果看完這些文學作品,能受到刺激而暫時重拾所謂「初衷」與「夢想」,去唱一首歌、畫一幅畫、寫一首詩,再重整呼吸回到隊伍裡,就能幫助這個社會繼續延續下去。當我們為了真希重拾版畫、發現人生意義而感動時,或許「讓社會延續」才是本書與其他日式正能量小品存在的必要之處。
「成功揣摩了女性心思」嗎?
最後,不免俗地想討論本書的性別觀點。《TURN:迴轉》書成於 1997 年,雖然當時的日本社會在性別方面,想來絕對是比現在我們所身處的環境保守許多。可幾年前才引進這本書的台灣市場,給予北村薰的評價是「成功揣摩女性心思」,並將時間三部曲中的三位女主角形容成「細膩溫柔又勇敢」。因此,後設地評價北村薰描寫性別角色的手法,我認為是必要的。
女主角森真希,一名 29 歲的單身女性,與母親同住。在她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缺席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作為一名畫作修復師,因為毀了客人的高價畫作而使森家經濟狀況急遽惡化,隨後早逝。雖說如此,父親的職業卻是影響真希選擇作為一名版畫家的關鍵因素。
父親過世後無怨無悔的森母女二人彼此扶持,母親的工作是賣場中便衣保全,不張揚、不起眼,卻默默地發揮著力量,一如經濟困苦的單親生活中作者從未大灑狗血、也不暴露苦不堪言的那面,而選擇讓她們認命知足、安靜耕耘。被豢養成如此溫柔卻又獨立的真希,雖然尚未迎來事業的成功期,尚且算是自給自足,心中的夢想也從未消失。可以看出,作者有意將主角描繪成堅強、溫柔且不向現實低頭的女性。
然而當我們正要以為這是一本女力小說時,出了車禍、遭遇人生最大難關的真希,最終還是為男性英雄所救。這裡指的男性英雄,其一無疑是男主角泉,即便身處平行時空仍然給予毫無條件的關懷與鼓勵,遇見了泉,發展了一段異性戀的柏拉圖式「遠距離」愛情,是真希能堅持存活的主因。其二是同樣因為出了車禍而出現在平行時空、試圖非禮真希的柿崎。然而在得逞前一刻,卻因為本體死亡而從平行時空中煙消雲散。
目睹了這一刻的真希原本已經因為與泉的電話被掛上而幾乎失去求生意志,卻因為真切的感受到「死亡」這件事,而決心重新開始練習生活、發現生活,而這才是她最終成功回到現實生活的關鍵。有趣的是,泉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真希的身邊、父親在真希的人生中占的篇幅也頗少,柿崎更是最後才閃現的人物。然而這些「身體缺席」的男性角色,從頭到尾都帶給真希關鍵性的影響。
不只在情節設定方面,讓真希終究不得不仰賴男性角色,在更多「細膩的細節」上,更讓筆者懷疑所謂「成功揣摩女性心思」的評價,其實是中了男性凝視中理想新女性的下懷。例如真希發現自己對泉的心意後,第一直覺是在平行時空裡「無法替他生孩子」,並認為自己是失格的女性伴侶;又如要求泉不要去醫院探望現實中的自己,因為姿態太過狼狽,「不想讓這樣的自己被看到」而讓泉覺得「害羞可愛」。二十九年訓練出來的勇敢獨立人格,在男性角色的面前突然退場,變回了脆弱矜持的小女孩。這樣的安排還是有些微不合理之處。
持平而論,此作中的性別角色已經不完全像日本文學傳統中男尊女卑、男強女順,例如真希不顧矜持而一人跑去平行時空中的泉家窺視他的日常生活、大膽的表現自己對泉的情感,以及對於自己太過仰賴泉的事實感到不甘心。然而當泉的電話劃破寂靜、拯救了被動的真希時,全作中的男性英雄色彩就再也難以抹去。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陰性與陽性靈魂化為兩股聲音同時並存在真希體內,是一項非常嶄新的設定,原本應可以發展出模糊性別界線的有趣情節,卻還是落入了「靈魂伴侶」的俗套,算是可惜之處。
二十年前的日本文學作品,現在讀來仍然不厭。北村薰的文學功力驚人,每次閱讀都能找的新的伏筆與驚喜,至今我仍然無法宣稱我已讀懂這篇小說。本書亦成功的捕捉了日式社會的各種風貌,留給讀者在不同時空環境下,產出不同反思與領悟的空間。二十年後的今天再來觀察,不難發現這個社會的確往前進了,但不時仍會被舊有的窠臼困住。或許能有一天,無論台灣或是日本,都已經創造出了更新、更好的環境,那麼這本帶給我們許多啟示的作品,或許就能被闔上,靜止在時間長河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