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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在民族與國家之間,徘徊於傳統與現代之隙──評《牡丹社事件 靈魂的去向》

2021-07-04
平野久美子著,黃耀進譯,《牡丹社事件 靈魂的去向》,游擊文化出版,2021。

在臺灣近代史上,有這樣一場,力量懸殊、原委也莫名其妙的戰爭──全副武裝的現代日本士兵,搭乘軍艦進入清帝國治下的臺灣島,然後掃蕩了被清帝國認為「教化不及」的一處地方部落。這場毫無懸念「戰爭」之兩造,分屬大砲或番刀、帝國或酋邦、正義王師或兇蠻頑夷──是為「牡丹社事件」。


日本畫家所繪之牡丹社事件戰況(Source: Wikimedia

事件原委大約如下:1871 年,琉球王國(今天沖繩地區)的朝貢船因颶風漂流至恆春半島,船員被當地原住民收留,但旋即又被殺害,有五十四人死難。日本獲知此事後,儘管琉球國王再三要求息事寧人,但日本執意出兵,要替當時仍保有獨立地位的琉球王國「復仇」。1874 年,三千六百名日本軍隊登陸恆春半島,在壓倒性的軍力下,「打敗」了殺害無辜的牡丹社原住民。不過這場戰爭並不划算,在滯臺的半年期間,日軍殺敵只有區區三十名,可是瘧疾瘟疫卻奪走五百多人性命,比整個牡丹社的人口還多。


兩方遺族的「分歧」與「尊嚴」

日本作家平野久美子的這本《牡丹社事件  靈魂的去向:臺灣與日本雙方為和解做出的努力》,就是從日本國民的角度,一方面回顧這件影響深遠的近代史事,另一方面,她親身造訪事件背後的因果路徑,訪問沖繩受難者遺族、請教牡丹社「加害者」後人,卻因此揭開了東亞現代民族國家得以成立的歷史性「地基」。


宏觀而言,牡丹社事件標誌著日本走向軍國主義的序章。然而,本書切入角度,毋寧更加個人化──2005 年,作者平野在臺灣學習中文,在媒體上注意到了「和解之旅」活動。屏東牡丹鄉排灣族人代表當年殺害琉球船員的先祖,前往沖繩對受害者遺族致上遲來道歉,兩方舉行座談會、交換心情,並互伸和解之意。這件事讓平野留下深刻印象。


此後多年,平野又因特殊機緣,與「受難者遺族」野原耕榮有了聯繫。身為當年被無故殺戮的琉球人後代,野原意外發現,台灣方面對於牡丹社事件的公開呈現,或有「不合史實」之虞。特別是,在屏東的牡丹社事件紀念公園中,官方以圖像與文字表示「六十六名配有武器的琉球男子進入部落」(依史書記載,當時落難的琉球船員根本手無寸鐵、衣不蔽體),這似乎暗示了,當年排灣原住民的暴力其實是「正當防衛」,野原對此實在無法接受。


於是平野和野原一起,帶著「為何琉球難民被台灣人強加錯誤形象」這一耿耿疑問,千里迢迢再訪臺灣。他們先是聯繫屏東縣文化局,要求修正上述的錯誤歷史描述(後來也確實修正了)。平野也在其他機緣,以個人身分拜訪了排灣族耆老,渴望知道,「為何非得殺害這些無辜的異鄉人不可」?


接待遠方旅人的排灣族長者巴基洛克‧達玄固,用流利的日語直率承認,祖先們的錯誤無可辯解。不過,身為「加害方遺族」,他同時也告知了日本軍隊跨海復仇以後,被焚毀的牡丹社族人所遭遇的蕭條與流離。但在排灣族的口傳記憶中,有一處現代人無法想像的「戰爭創傷」──對於以勇武自豪的原住民來說,日本官方記載的「戰死十二人、瘧疾死亡五百五十人」傷亡數字,是不是蓄意壓低戰死人數、調整為病死客鄉,從而貶低排灣族的驍勇,那算不算另外一種不夠誠實?


日軍與戰敗的牡丹社族人(Source: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數位物件典藏者: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檔案館。CC BY-NC 3.0 TW。發佈於《開放博物館》

由於時光久遠,事件的細節與真相,本書無法提出定論。但是更重要的是,在琉球與排灣往復好幾次的「和解」之中,在遺族們努力跨越語言隔閡的交談當中,本書讓我們看見了「歷史」的非政治面向,也就是對於悲劇性過往,後人所揮之不去的感覺和詮釋。真相當然重要,然而,一個社群的「尊嚴」(無論是無辜不容質疑,或者勇猛不容質疑),或許與「到底發生過什麼」同樣不可忽視。


被「國家」併吞的「少數民族」

對於琉球遺族野原來說,除了必須澄清祖先手無寸鐵、心無惡意以外,他還特別在意:雖然日本出兵臺灣之後的數年,原本地位「獨立」、並且同時對中國與大和納貢的琉球王國,就強行被日本政府納入版圖。但也因為如此,野原懇請台灣人注意到,「琉球船員被殺害」、「日本出兵復仇」這是本質上不同的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


從今日角度,我們還要追問,一個半世紀前,日本怎能隨便跑到清帝國境內發動戰爭?從政治學角度,當時東亞邊境海域上的主權、領土、民族等等「現代」概念,都還等待著歷史從封建時代脫離,並在模糊的「民族國家」輪廓上摸索建構。所以牡丹社事件才有許多可疑:日本帝國的熱心、清帝國的冷漠、琉球王國的「不願追究」、排灣「加害者」的「一頭霧水」。


這也是「牡丹社事件」之所以對今日東亞政局影響如此深遠的緣故。其一是,日本藉由這次越俎代庖的「復仇」,脅迫性地將曾經異質且自主的琉球王國收編於大和。在此史事背後,平行著中日兩帝國此消彼長之關鍵時期。中國在千年「天下框架」中用武力或文化侵略而獲得的週邊臣屬,包括琉球、越南、朝鮮等等,之後都淪為近代列強殖民地。

 

第二則是,這次「出兵臺灣」的眾多參與者,他們將要在日本帝國的近代軍事擴張中扮演要角。如樺山資紀後來成為海軍大將、佐久間左馬太被任命為第五代臺灣總督等等。「剿滅」牡丹社後,日軍並沒有立刻撤回,而是留在恆春半島上完成了詳細的人文與風土調查,而這些初期資料,也為了甲午戰爭後領有臺灣的「現代治理」打下了最堅實的基礎。


牡丹社事件中,統領日軍的陸軍中將西鄉從道(西鄉隆盛之弟)。前排斜躺在地的則是日後臺灣總督府的第一任民政局長水野遵(Source: Lafayette Digital Repository。拉法葉學院數位資料使用指南)

平野為了理解出兵路線,她帶著對於牡丹社事件的牽掛,詳細走訪了做為日本海上運輸業重鎮的長崎。那時三菱蒸氣船公司在軍方授意下,從英國購買了總噸數達兩萬的鋼鐵船艦,負責征臺過程中士兵、武器、糧食的運送──「現代」資本正是受到愛國主義庇蔭的民族企業,在日本的「近代百年」成長為巨型財閥。當然,同樣一批人,在清帝國割讓臺灣以後,也持續壟斷國家特許,前進臺灣這塊新附領土,經營紙漿、栽培、金礦、煤礦,這又是與我們小島命運無可分割的後話了。


在這段期間,恆春半島上的排灣諸社,即便曾經打造數百年歷史的「大龜文酋邦」,不過原住民族的政治聯盟最終在中日大國角力中成為歷史灰燼。同樣遺憾的是,明治政府推行的「琉球處分」,也在琉球民族身上留下了延續多年的歧視差別待遇,其影響包括死難十二萬平民的「沖繩島戰役」,以及戰後美國駐軍的屈辱記憶。


「文化衝突」的現代後遺症

在書中,排灣族長者巴基洛克對平野敘說了一則感傷往事。日軍攻占牡丹社時,「救出」了一位十二歲的排灣少女,隨軍日本記者將其愛稱為「小臺」。小臺被帶回日本境內,穿上和服,學習日語,成為當時新聞焦點。半年後,小臺身為「接受文明教化」的榜樣,又被送回故鄉,然而族人們對這位年輕女孩投以異樣眼光,叫她「法雅芸」,即品行不良少女之意。小臺/法雅芸處處受到同胞排擠,回台沒有多久,便在河邊抑鬱上吊自殺。


也許,這位沒有留下真名、無法適應現代與傳統夾縫的少女,才是「牡丹社事件」背後文化衝突的真正縮影。做為台灣人,也許我們可以稍稍偏心自己的同胞,重新思考「排灣族為何殺害無辜琉球人」?──如前所述,那是海島住民不斷被「白浪」漢人從平地驅趕到深山的年代。所以天性慷慨好客的排灣,他們在「東亞現代化」這段時期中學會了對「陌生人」保持敵意,甚至升溫為殺意。因此百年前這筆爛帳,也得把華夏文明「啟蒙」少數民族這一結構性因素給綜合考慮進去。

 

這也是為何,事件中真正發生摩擦的兩個前現代社群,始終沒有機會留下屬於自己的歷史證詞。平野在臺灣走訪了不少相關遺跡,諸如鳥居、墓園、慰靈碑、紀念園區⋯⋯不過這些地方都來自於日本軍隊建造、清帝國回應(修建要塞或城牆等),還有戰後國民黨政權的塗消(因為不希望臺灣留下日本史蹟)。所以讓人惻然的還是:不管是琉球後裔或排灣族人,都無法建造代表自身觀點的地景。當平野前往過去的琉球、現在的沖繩,她在多數遇難者出身的宮古島上,終究找不到太多可以連結牡丹社事件的東西。


1871 年所立之「大日本琉球藩民五十四名墓」,自此琉球王國被捲入日本的併吞計畫之中。碑上原本的「大日本」刻字,在日後被國民黨政權塗銷。(Source: 顥中 王/CC BY-NC-SA 2.0

在今天,沖繩已經很大程度同化於日本,一如排灣被併入中華民國。荒謬的卻是,我們從此習慣使用「國家」這個無法捕捉真實的尺度,來理解、記錄兩個被遺忘族群在當年的小規模殘殺這樣的前現代悲劇。


對於十九、二十世紀的少數民族來說,「國家」這個不惜發動戰爭才能保衛的偉大榮譽,已經不再由自身來選擇跟決定。即使如此,無情吞沒邊緣社群的「日本」與「臺灣」(或中華民國),最終卻代替當事者,來擅自定調了黑白分明的「加害」與「被害」角色。就此而言,在紀念與和解之外,牡丹社事件同時也扼殺了兩個「民族」成為「國家」的小小根苗,這或許是「現代東亞」格局中,一則被國族歷史無情嘲諷的冷酷黑色幽默。

 

本文為游擊文化出版《牡丹社事件 靈魂的去向:臺灣與日本雙方為和解做出的努力》書評,原標題〈報復「前現代」的一次跨海遠征〉
逝者的靈魂可曾找到回鄉的歸途?還是仍漂泊在陌生的異地?
1871年,琉球的宮古島貢納船在歸返家鄉的途中遭遇海上風暴,漂流至臺灣瑯嶠九棚灣,之後因故遭排灣族人殺害;1874年,摸索著如何打造現代國家的明治政府,在內憂外患的國政危機時找到宣洩的管道,以「保護本國人民」與「懲罰蕃族」之名發起了「征臺之役」,向臺灣進軍,儘管當時琉球王國仍是與清國有朝貢關係的獨立王國。
「琉球民海難遇害事件」與「征臺之役」這兩起事件,被臺灣與日本的相關學界合稱為「牡丹社事件」。潰敗的排灣族、慘勝的日本、失去獨立的琉球與後來趕到的清國,現代東亞的歷史在牡丹社世間中多方的震盪下誕生。
2005 年,排灣族人前往沖繩,為一百多年前的牡丹社事件踏上和解的旅途。本書作者即以此一新聞報導為序曲,從日本到臺灣、在海的兩端奔波往返,不但訪談雙方的遺族、後裔,更於排灣族與琉球的口傳與文獻中細細爬梳,企圖跳脫臺、日既成的歷史敘事,透過排灣族人與琉球民自身的視角,找出牡丹社事件發生的始末。
文章資訊
作者 林運鴻
刊登日期 2021-07-04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