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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壞國文】元稹的酒

謝金魚 2015-07-04

在諸位的國文與歷史課本上,韓柳元白是四尊中唐文學的神主牌,韓愈跟柳宗元這一對不作死就不會死的人被奉上神桌,絕非所願。而元稹這個矯情賤人的文章雖然寫得真他媽好,但賤人就是賤人……至於略有點神經大條的白居易被糊得道貌岸然、高級不堪,實在令老夫深感困惑。


在這四個人裡,老元的情史最為豐富,如果他穿越到現代,應該會在批踢踢男女版被噓爆,然後得封「爛軟男」、「賤男」、「渣男」之類的外號。(如果要說他有什麼忠誠的話,我還覺得他對老白才算是一心一意、矢志不渝咧!)


但是他不是現代人,所以他對遠房表妹崔雙文(一說胡姬曹九九,也就是〈鶯鶯傳〉的女主角)始亂終棄(是的,這個詞就是他發明的)的行為不但沒被公幹,還被用來證明他為了事業捨棄會耽誤他大好前途的美女.......這神邏輯叫老夫聽著拳頭都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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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元進入長安,很快地求得功名、別娶高門,這位賢慧的千金小姐韋叢在婚後只活了六年就去世了。 後來老元寫詩悼念她,大家常讀到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就是用來懷念她,看起來真他媽一往情深深幾許,但事實上是韋叢去世後不久,老元跑去四川工作,就跟成都的名妓薛濤談了一段若有似無的姊弟戀......然後呢?當然就繼續始亂終棄啦!


而後,老元被貶到南方為官,因為家裡沒有主婦,他的朋友看他可憐,就把一個婢女安仙嬪送給他為妾。在老柳的故事裡,我們已經說過士人不可以娶平民或者賤民為妻,所以老元只是把安仙嬪當工具人,這王八蛋又到處跑不回家或者拿薪水去喝酒,等到某一天,老元回家才知道安仙嬪已經病亡,而她身邊一無長物,老元又他媽的搥胸頓足一番之後,在隔年又娶了一位高門的千金裴淑........


看到這裡,我相信大家的拳頭都已經跟砂鍋一樣大了........但是請稍安勿躁,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老元跟老白老韓一樣,都是孤兒。元媽鄭氏跟柳媽盧氏一樣,都出身五姓家族,但不知為何,這位千金小姐卻嫁給元爸當續絃?在丈夫去世後,元爸早先生的兩個兒子拒絕養活元媽母子三人(元稹還有個同母兄元積),於是元媽帶著兒子回娘家,這悲慘的經歷,當然就是老元從小就不斷想往上爬、想出人頭地的動力,民視都這樣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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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出人頭地但是老是搞出一堆鳥事的反派示意圖,通常這個場景的收視率都可以衝到 10

大概十五歲左右,老元先考了比較簡單的明經科,取得成為公務員的資格後,準備再往更高級、可以補到更好官位的進士和制科前進,此時,原先不理會他的異母兄才讓他回到長安的元家老宅讀書。讀了一陣子,老元又搬出老家,跑去一所道觀中讀書,但蹲了幾年沒成果後,他摸摸鼻子、款款包袱,離開長安去河中府工作,他在河中擔任的官職可能很小,小到有點可恥,所以他後來從不提具體做什麼工作,也在此時與表妹相戀。


而後他再入長安,想考科舉,又失敗,也在此時,他捨棄了表妹。在此之後,老元成功地考了制科,補到了秘書省當校書郎,這個小小的官職雖然不大重要,卻在唐帝國的升官圖中是很好的起點,大概就像你玩大富翁,一開始就擲到六點又抽到好的機會牌可以前進兩倍速那樣。未婚的老元在前輩的引薦下,娶了韋叢,認識了劉禹錫與柳宗元這兩個在當時被認為聰明絕頂的天才,又和他的同年李建結為麻吉。


那年,老元二十五歲,差不多在此時,老元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他的後半生,這個亦兄亦友的男人,是他詩作最常見的主題、最優先的讀者與最具影響力的啟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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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人的白居易畫像~諸位在國文課本中所看到的唐宋以前的作者畫像,大概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想像出來的。

這個人就是白居易!

是的,也就是我們在前三週不斷談到的囉嗦雜唸阿伯:老白!


老元老白跟李建三個人是同年考上制舉,又同梯在秘書省當官,他們和其他的同年常常一起鬼混,一群才子在一起,當然要喝酒,在酒國之中,他們盡情地玩文學、盡情地編織著對自己前程的大夢。


在後來的人生中,老元無數次想起這段在長安的日子,當時,他有點閒錢、有點才名、有個出身高貴的老婆,有丈人跟前輩們的提拔,有一票哥們,還有一個 像哥哥一樣照顧他的老白,永貞革新的風暴對他的影響不大,雖然他對永貞黨人的理想抱著同情,但反正他還是個小公務員,沒沾到好處也就沒有損失。


後來,他跟老白再次參加制科,這兩個很會考試的傢伙又再次考中,而且被年輕的憲宗皇帝召見,老元抓住了這機會開炮,得到皇帝的賞識,一步步地爬了上去。老白則暫時去外地當官,於是老元在三年朝夕相處後突然感到十分失落:


昔作芸香侶,三載不暫離,逮茲忽相失,旦夕夢魂思.......祇得兩相望,不得長相隨......官家事拘束,安得攜手期。願為雲與雨,會合天之垂。


這.......這.......先生你有事嗎?你真是太基情四射令老夫不得不想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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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的三海池,這是皇帝遊玩的湖泊

早年的老元有著年輕人的幹勁跟鬥志,卻也有一點靠勢著皇帝與師長前輩,屢屢衝撞了官場的潛規則,於是和老柳一樣,先是被流放到南方的江陵,後來又與老柳、老劉做了同梯,一樣被朝廷召回,然後被丟到四川的通州,前後約七八年。


在貶謫的生涯中,老白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慰藉,大家在課本上讀到的「垂死病中驚坐起」,就是因為得知老白被貶謫到江州。


那是個沒有 Line 也沒有手機的時代,一封信通常要花上好幾個月,有時候是知道誰要去哪邊,而託人輾轉帶信帶到遠方,有一回,老白在早夏寫成的詩,送到老元手裡,已經是秋末,這嚴重的時間差讓老元非常沮喪。因此,只要得到老白的信,老元的心情總是非常激動: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老元並不像老白那麼幸運,老白對於貶謫的人生雖然有時候哀嘆,但他仍能從生活當中找到一點生存的樂趣,對於老元而言,在謫居地思念著老朋友、在旅途中尋找老朋友們的痕跡,幾乎已經是一種病了......他甚至很肉麻地跟老白說:


朝朝寧不食,日日願見君。


由於老元在貶謫期間曾經生了幾次病,老白會寄藥給他,老元收到藥之後很感謝,卻又說:


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銷雪盡意還生。


如果把老元的心情唱成歌,大概就是: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想你時,你在心田。」


這種「老白我想你呀~」、「老元別難過,我也天天為你集氣」的對話變成詩,雙方加起來應該有超過一百首以上.......


藥
唐代煉丹用的礦物,研究長生不老的仙丹是當時的時尚,老元老柳跟老韓都是略懂略懂,但他們都不長命,反而不吃(或者吃不起)這些東西的老白活到七十五,回想這些故友,老白十分感嘆。

文人總是要喝酒的,快樂的時候喝、不快樂的時候也喝,升官的時候喝、貶官的時候也喝,酒裡寄託著各種情緒,味道相似的酒會喚起當年在長安的快樂,味道不像的酒也提醒著身在帝都之外的事實,高級酒家與宴會上的酒令人想起功名與成就,村裡農家與自斟自飲的酒使人感嘆世態炎涼。


在唐代,還沒有蒸餾的技術,所以不管是水果酒或者榖物酒,都是濁酒,酒的濃度都不是太高,所以唐代那些號稱很能喝的人,我都很想帶點伏特加或高粱給他們,可能一杯就掛了,與其說是在喝酒,或許是在比誰膀胱強可以喝得多~~~~


老元很愛喝酒,也很常醉酒,當他在中央時與同事們一起去泛舟玩耍時,大家一起喝得茫茫的,心情卻很平靜,靜靜地享受著春天。


由於唐代多是濁酒,不大能久放,所以唐人並不崇尚喝陳年酒,他們喜歡喝新酒。他們也不像我們現代人一樣愛冰的啦!唐人一般喝熱酒,所以在長安的酒家門口通常都會砌一個爐來溫酒,而賣酒的妹妹一邊熱酒一邊叫人客來坐,感覺跟檳榔西施差不多。


但是在家裡要怎麼辦呢?不要擔心,囉嗦的老白連這個都替大家寫好了:


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老白用二十個字描繪了他的冬日小確幸,他搬了個小火爐,找來還沒過濾、還冒著泡泡跟雜質的新酒,裝在火爐上燒呀燒(感覺等下應該烤個魷魚乾),然後跟朋友劉十九說:「我看晚一點要下雪了說~~咩拎一杯謀?」


看到這裡,大家一定會想,那老元被丟出長安後,是不是就不喝酒了呢?


才怪!愛喝酒的人哪裡都會喝好嗎?老元當然在貶謫地也要喝啊,只是他越喝越愁。


在江陵,到了慶典上群聚喝酒的鄉民們不再說著長安方言,而是一口他聽不懂的南方話,他雖然參加了江陵的划船比賽,卻無法融入,醉酒的歡樂也離他十分遙遠。


去通州,雖然「劍南燒春」在唐帝國是名酒,但是老元無心品嚐四川人精湛的釀造技術,就連濾去雜質的作法對他來說都是不熟悉的,賣酒的妹妹不再是長安城裡的金絲貓,變成穿著奇怪服裝的蜀地阿嬸,這回,他不想融入也不願意融入。


老元是個純粹的北方人,縱然四川是他的偶像杜甫曾經到過的地方,他卻沒能像杜甫那樣理解蜀地豐富的物產,就連喝酒都成了一種折磨。


在老元筆下的蜀地,是一個毒蛇、大蜘蛛跟可怕的小蟲橫行的地獄,通州的官吏們說著像鳥叫的通州土話,而滿山遍野的各種害蟲與炙熱難耐的天氣,簡直是要他老命:


黃泉便是通州郡,漸入深泥漸到州。


這種超級看不起通州的文字,如果放在現代,被鄉民們分享出去,他肯定要被鄉民公幹:「馬的天龍人滾回去長安!」、「不爽不要來啊!」、「看不起通州?我們還看不起你呢!長安俗!」、「來!來來來來!哩來!哩來!!!!來!」、「狗官!派這種人出來,皇帝不用負責嗎?吏部尚書出來面對!」.......等等。


很可惜,我們並沒有看到來自通州視角的文字,我們太習慣閱讀這些天龍人的文字,而常常忽略長安洛陽以外的人們都有他們自己的意見、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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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元亟欲逃離四川,而把希望寄托給身在長安或者其他地方的朋友們,一聽說老白又回到長安、回到過去他們曾經有過歡樂時光的秘書省,他簡直心痛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只能困在都是蚊蟲的可怕環境裡,哭著自己晦暗無光的人生。


當老白再度離開長安到靠海的杭州當官,老元又心痛了,他說自己「一樹梅花數升酒,醉尋江岸哭東風」,哭的不是東風,是不能離開。


老白成為他與世界聯繫的窗口,也是他所有的精神寄託,他甚至幻想,老白能否生出雙翼,飛來跟他一起喝酒.......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你當老白是鋼鐵人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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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元的幻想

老元就在這種反覆憂慮、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他費盡了半生力氣想要青雲直上,卻經歷了漫長的撞牆期,他反覆思量,如果有一天他能再回到朝廷、他會如何?他的詩並非作著好玩的,透過老白與朋友們,他的詩文從遙遠的蜀地流傳到長安,成為當時的暢銷作者,如果那時候有部落格跟 FB,或許他會經營出一個「酒鬼阿稹的通州日記」。


等到元和中興大致完成後,老元也終於回到朝廷。


他再也不是當年衝動莽撞的青年御史,他憑著一座又一座的靠山往上爬,先是宰相令狐楚,後是他在江陵就認識的宦官,因為這位宦官的緣故,宮廷中也開始流傳老元的詩文,他被稱為「元才子」,宦官們爭相結交他,而老元也不在乎跟誰結成一黨,也不在乎別人說他沒有德行或者沒有操守。


拋棄了原則,他在長安的官場上勇於擔任別人的炮火,捲入黨爭之後,要做什麼不入流的事,他都不排斥。透過宦官,年輕無知的穆宗皇帝對他抱持著極大的信任,在皇帝的保護下,他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捨棄了尊嚴、臉面和道德感,他只想穩穩地留在朝廷中。


他終於當上了宰相,爬上了他那一代的天才們都不能爬到的高位,出將入相,等他再次離開長安後不久,出任浙東觀察使,成為一方大員,他喝的酒也不再是自酌自飲的苦酒。


他也開始有了一群聚集在他門下的文士們,在山水秀麗的江南詩酒唱和,豪奢的宴會上,從往昔的陪客變成了主人。


但老元並不滿足,他仍關注著朝廷的變動,希望有一日重登宰相之位。


延英殿
延英殿是唐憲宗之後,唐帝國的權力中心,也是所有官員夢想擠入的地方。

他終究沒能如願,五十三歲時,朝廷命他前往今日湖北的武昌軍任節度使,剛到任不久,得了急病,一天就去世了。


一世拼鬥,一瞬間,然而止。


半生浮華,剎那間,灰飛湮滅。


汲汲營營了數十年,拋棄了許多人、許多理想,太怕失去,致使老元最終迷失在自己的慾望裡。他辜負的人很多,看不起他的人也很多,他擁有的很多,失去的也很多。


在元稹去世之後,老白退居洛陽,喝著小酒、過著他含貽被孫弄的退休生活,沒事就和老劉閒嗑牙,又順便虧一虧老伴。


某一天,他喝到半茫時,看見了從前的舊卷子,那是老元當年喝醉時留下來的詩。詩文猶在,故人已無,老白不禁感慨地說:


今朝何事一沾襟,撿得君詩醉後吟。老淚交流風病眼,春箋搖動酒杯心。
銀鉤塵覆年年暗,玉樹泥埋日日深。聞道墓松高一丈,更無消息到如今。


元稹的朋友很多,他提拔過的人也不少,但在他死後,真正記得他的人,除了妻女,或許只有老白和老劉。


原來,這世上,真正在乎他、他也真正在乎的人,其實寥寥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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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小在國文課本上看到的一代文壇宗師、傑出的詩人、宰相、書法家,他們若不是道貌岸然,就是憂國懷鄉,似乎生來就負有崇高的使命,連他們的挫折失意,都是為了更長遠的理想所做出的犧牲或伏筆。
但,真的是如此嗎?
事實上───有一種留名青史,叫古人的廢文玻璃心
唐代的名人宗師跟你想的差很大!
他們除了有才,生活上或酸、或魯、或廢、或憨,比我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文章資訊
作者 謝金魚
刊登專欄 謝金魚的金魚缸
刊登日期 2015-07-04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