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於清法戰爭裡的這些歷史名人,會有哪些話想要說?
仔細爬梳文獻材料,我們從中發現一些有趣的線索……
(註)在可見的範圍內,我們並未找到「法國軍官嘉諾」與「法國軍醫科邦」人物肖像。因此,我們以同時代的法軍人物圖像為參考,但不描繪人物面容的細節,表達其真相的模糊性。
法國軍官:嘉諾 Eugène Germain Garnot
相較於其他參戰官兵所寫的日記、書信或文章,法軍軍官嘉諾的清法戰爭見聞,則寫在一份呈給上級的報告書裡。儘管這份報告的口吻相對嚴肅,較少抒發個人感想,但其中一些場景描述,仍透露了這場戰爭可能帶給嘉諾的衝擊。
8 年後,嘉諾另外寫了一篇戰爭後記,語氣滿是苦澀。他說:僅僅在基隆的戰役裡,整個艦隊便葬送了四分之一的兵員。對於嘉諾來說,這恐怕仍是一段相當痛苦的記憶吧。
1884 年 10 月 8 日
被敵人割下的我們水兵的首級,給一群熱狂的群眾持往淡水市內歡呼遊行。
1885 年 6 月 13 日
提督逝世的消息恍如晴天霹靂,驚駭和痛苦之狀,簡直無法形容。……兵士的頰上,也許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靜寂地流著眼淚。
1893 年 5 月 1 日(追憶)
我們以及少數的健兒對抗著佔有壓倒性多數的強敵,忍受著令人難堪的疲倦和毀壞身體的氣候,儘管如此,我們卻經常獲得勝利。可是我們從這十個月的徒勞的努力和光榮的戰鬥,究竟能夠取得什麼結論呢?
—Eugène G. Garnot 著,黎烈文譯,《法軍侵臺始末》(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0)
英國茶商:陶德 John Dodd
面對戰爭,一個商人的心裡會浮現哪些想法?對於常駐於淡水的英國茶商陶德來說,除了如何確保人身安全,他最關心的事情,顯然會是自己經營的洋行事業。
1884 年 8 月至 1885 年 7 月,也就是法軍艦隊接連攻向臺灣、澎湖的這段期間,陶德持續以通訊記者身分在香港《孖剌西報》開設專欄,闡述自己的所見所聞。專欄裡的遣詞用字,相當直白地反映出他對於港口遭到法軍封鎖、生意蒙受大量損失的焦慮心情。
在緊張的時局裡,陶德對於警衛人員的怠惰失職似乎特別難以忍受。另一方面,他也擔心著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會因為物資缺乏而泡湯。所幸,法軍最終離開了淡水,大夥兒歡欣鼓舞地唱起國歌,心事重重的陶德,也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1884 年 9 月 5 日
守衛洋行的衛兵整個大白天都不見人影,晚飯時才出現,吃過就睡,睡得像死人。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用。
1884 年 10 月 23 日
外僑的處境越來越困難,或許英國應加派軍艦來保護我們。假如封鎖繼續下去,我們就無法從香港、廈門獲得必需品;這麼短的臨時通知,也不許我們處理妥一切商務、逃離台灣。操控全台十分之九海外貿易的英商——如北部的茶葉、煤礦,南部的蔗糖生意,幾乎全部停擺,損失無法估計。
1884 年 12 月 1 日
又是一個充滿疑惑、臆測、謠傳的日子,每個人對這種沈悶的時光越來越無奈、越來越不滿足,若能預知封鎖的期限,或許可以稍稍疏緩這種情緒。我們或許會熬過聖誕節,或許更久,沒有郵件、郵包、飲料,叫我們如何渡過聖誕佳節?如何享有快樂時光?淡水外僑每晚失望地入眠,隔晨醒來,想假裝世事美好,但終歸罔然。
1885 年 4 月 16 日
港務長……像發神經地喃喃言語:「什麼?有這回事?天啊!太好了!旗號說,說,哦,真不敢相信,天啊,把我舉高點好看得更清楚。是的,解除封鎖了!」
—Eugène John Dodd原著,陳政三譯著,《泡茶走西仔反──清法戰爭台灣外記》(臺北:臺灣書房,2007)
法國軍官:薩勒 André Salles
都說福爾摩沙的意思是「美麗之島」,但這座島嶼到底美在哪裡?清法戰爭期間乘著軍艦來到臺灣的法國軍官薩勒,顯然有更多具體感想。
薩勒喜歡攝影,同時是法國一個登山俱樂部的成員。藉著這次遠征,他有機會跟隨部隊移動到岸上,到處爬山、拍照。而在戰爭結束、艦隊返航以後,他也將自己在東亞地區的見聞紀錄與影像作品,投稿到法國國內的期刊發表。
在薩勒的記述裡,我們會發現他對這座島嶼的風光實在醉心,即便是在兩軍交鋒的基隆戰場上,他也還是一邊衝鋒陷陣,一邊讚嘆著周遭美景。
不過,在短暫的休息期間,薩勒還是會表露出與親人分隔兩地的哀愁。另一方面,法軍為福爾摩沙帶來的死傷與破壞,也讓他感到相當不安。總體來看,清法戰爭對於薩勒而言,仍然不會是一種愉快的經驗吧。
1884 年末到 1885 年初,清法兩軍在基隆的山區發生戰鬥。
子彈咻咻聲不斷,我們只能在洞關起來之前迅速開箱,進行反擊。……這邊的風景實在是太棒了!往北看,可以看到整個海灣和海面。其他三個方向,有高低起伏的山景,青枝綠葉。在這片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中,也可見許多防禦要塞座落在山丘和山谷中。而南方的谷底有一個小角落閃閃亮著燈火,那邊就是淡水河。
1884 年末到 1885 年初,薩勒隨同法軍駐紮於基隆附近。
從日本來的船會帶來牛肉、野味、各式各樣的蔬菜,之後接連幾天我們都在狂歡。香港那邊的船也會帶來補給,但它們主要是帶來來自法國的信件和消息——讀信的那幾分鐘,透過想像,我們和家人、不在場的心愛之人重逢。但突然間,我們又回到了殘酷的現實中。
1885年6月21日,法軍離開基隆前夕。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水質清澈無比。漫山遍野的青綠給了這片海岸迷人的景色。這片土地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如此絢麗耀眼地配得上她美麗的名字。……然而,法國這一個偉大的文明國家留下了什麼?一座插滿著十字架的墓園,還有一個被遺棄、被破壞、被燒毀的市區。
—Eugène 薩勒著,黃㵾任、彭照軒譯,〈遠東艦隊〈偵察號〉上的日子(1884年11月-1885年10月)〉,《師大台灣史學報》,13(2020),頁221–244。
馬偕的助手:嚴清華
生活在臺灣的漢人民眾如何看待清法戰爭?在有限的材料範圍裡,研究者不太容易找到民間百姓自己的「心內話」。不過,藉由旁觀者的記述,我們還是可以試著推敲其中一些漢人的心理狀態。
被暱稱為「阿華」的嚴清華,是著名宣教師馬偕的學生。戰事爆發以後,他曾在馬偕的醫館幫忙救治傷患。置身於那樣一個充滿血腥氣味的場合,他想必對於戰爭的恐怖有著深刻的體會。
雖說阿華長期擔任馬偕的助手,但他恐怕欠缺專業的現代醫療訓練。歷史學家推測:在醫館的急救現場,能夠與外國醫師溝通的阿華,很可能擔任著醫病之間的溝通橋梁。
也因為救護官兵有功,阿華後來獲得了清廷封賞。對他而言,戰爭造成的死傷縱然可怕,卻也為他往後的人生帶來意想不到的正面影響。
……一位在登陸戰後 7 天才求醫的傷兵,整個頭蓋骨破碎、腦部清晰可見。其他尚有多人腿腕受重創,……原先有 70 位傷兵住院,其中有很多重傷者。
—Eugène John Dodd原著,陳政三譯著,《泡茶走西仔反──清法戰爭台灣外記》(臺北:臺灣書房,2007)
……(在醫館裡)布朗醫師切除了一隻手臂,非常可怕的傷勢。
—Eugène 《馬偕日記》(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15)
嚴清華,淡水街人,家世以儒著,後尊信西教為牧師,佛軍來犯時,組織救護班,療養傷病兵,清朝以功賞授五品軍功頂戴藍翎。
—Eugène 鷹取田一郎,《臺灣列紳傳》(臺北:臺灣總督府,1916)
法國軍醫:科邦 René Coppin
19 世紀末,置身於戰場上的人們必須倚賴書信與家鄉的親人維持聯繫,清法戰爭裡的法軍軍醫科邦亦是如此。離開法國之後,他便不斷將旅途中所見的一切紀錄在信件當中,寄予他的母親。
旅行裡的一切經驗總是新鮮。在福爾摩沙的周遭海域,科邦體驗到了人生中頭一遭暈船,以及令人恐懼的滔天巨浪與暴風雨。身為醫療人員,他同時憂心於戰場上的傷亡數字,並且祈禱著戰爭能夠早日結束。
除了信件之外,科邦還留下一部日記。從日記內容來看,他似乎始終總是在帆船上遙望著福爾摩沙的土地。令他感到無奈的是,19世紀末的信件傳遞,效率實在是太糟糕了,科邦的母親得等上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才能收到信件,並且藉由科邦的描述,看見他所看見的一切。
1884 年 12 月 9 日
在基隆待了幾天之後,元帥發派我們去海岸封鎖一個叫做蘇澳的小港。前往此地時的天氣是我們遇過最惡劣的。我原本從未暈過船,我生平第一次暈船就在那時。……我們真的就如同身置於沙拉脫水籃內翻騰一般。用飯時我們要把自己跟餐桌綁在一起,有一天繩子斷了,我們 5 個人跌成一團,幸虧沒有任何人受傷。我這 8 天都未能闔眼,不得不緊緊抓住床鋪避免掉下去。
・ ・ ・
我終於收到了 9 月份的信,但還沒收到 10 月份的,只有兩名軍官收到信,最近的信是 10 月 9 日的,他們的父母可能是透過英國的通信發出信件的?……這裡的服務很差;例如,在基隆我們收到停泊在臺灣府船舶的信件,但我們停留了 15 天而都沒有去那裡,就在我們也有信件要轉交時,船在我們抵達的前一天就離開前往清帝國海岸去了,我們可能還要帶著這些信一個月才會再遇到這艘船。
—René Coppin著,季茉莉譯註,《北圻回憶錄:清法戰爭與福爾摩沙,1884–1885》(臺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3)
清軍土勇:張李成
與裝備精良的法軍相互廝殺,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戰爭經驗?被清廷招募到戰場上的「土勇」張李成雖然未能留下隻字片語,但透過清朝官員的奏疏,我們會發現:他曾經冒著法軍火砲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甚至手刃法軍軍官,後來還因此獲得軍功,被朝廷授予職位。
民間史家的記述,則對他參與戰爭的心境有更生動的描繪。據說,張李成原本是個「梨園花旦」,但面對法軍壓境,他卻自願上陣殺敵。在戰場上,他口嚼檳榔、帶著一眾人馬使用「腳趾架槍」的特殊技術,打得對手落花流水。
這些富有戲劇性的民間故事,把張李成描繪成一個戰爭英雄。不過在淡水當地,卻流傳著截然相反的說法。這個版本的張李成由於怕死畏戰,在戰爭開打之後便一直躲在橋下,直到法軍敗退以後才敢現身。
哪個版本的故事,才是真正的張李成?他真正的「心內話」又會是什麼樣子呢?恐怕還需要更多的證據出土,才會有確實的答案了。
(面對法軍)張以二百五十人出,散髮赤身,嚼檳榔,紅沫出其吻。時潮上,法人爭以小船抵坡下。坡上草深沒人。此二百五十人者,見敵皆仰臥,翹其左足,張趾架鎗以待敵。敵近,二百五十鎗齊發。法人死者百數,大駭而遁。
—清.徐珂,《清稗類鈔》(臺北:臺灣商務,1966)
(法軍敗北後)張李成土勇抄擊其後,……敵兵三面受敵,狂奔敗北,張李成陣斬水師統領封唐首級,紳民皆道其首功。
—清.劉銘傳,〈密陳孫開華在臺情形事〉,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光緒朝月摺檔》
唯少年幹過戲妲的張李成氏所轄一營土兵……僅十七、八人出戰,其餘皆怕死躲在溝邊樹下。如張李成自身即使氏營官,也戰戰兢兢避在橋下,至法軍敗退始出。
—黃繁光,〈新北市淡水古蹟博物館第一期口述歷史研究調查成果報告書〉(新北:新北市立淡水古蹟博物館,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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