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血污又缺牙的三井哭著說:「教練我想打籃球……」,轉眼已二十多年,經典漫畫的角色與情節,構成讀者間的共通語言與心靈世界;1960 年代以來,租書店提供好幾世代的臺灣孩子,享受到隨著翻頁而來的故事情節,而豐沛的漫畫閱讀量,塑造了我們的品味與想像力。
放學必經的心靈綠洲
穿過空地旁鐵絲網的捷徑,租書店的黃色招牌就在眼前,小跑步跨過馬路,繞過門口買香雞排的隊伍,再咻一聲穿過自動門,當紅的漫畫都放在一進門最明顯的位置。太好了,上次看到一半的那集沒被借走。
球型飛行載具降落地球,艙門緩緩掀開,一臉傲慢奇裝異服的人走出,雖然有 M 型禿但好像蠻強的。正要翻頁看他說了什麼,身後一句冰冷澈骨的呼喚:「小朋友,坐著看嘛。」我的臉瞬間變很熱,「沒關係,阿姨再見。」5 元都拿不出來的人,沒有內閱的資格。想到熱騰騰的晚飯,還是趕緊抄小路回家,下次再來測試速讀程度與老闆的容忍度。
單行本的出現與租書店的崛起
話說租書這種行業,早在日本時代就引入臺灣,以小說為主,也借得到漫畫。戰後租書業的大興盛,則與漫畫出版品的形式及通路密切相關。
1950 年代末期,書局中售給兒童、少年少女的雜誌琳瑯滿目,以漫畫為主打的《漫畫大王》就有 20 種之多,不過內容有 8 成都是重描過、重組過的日本漫畫。臺人自繪的名作《小俠龍捲風》、《諸葛四郎》一開始也是在漫畫雜誌連載,開啟臺灣武俠漫畫的風潮。這種以古代中國為背景的武俠故事,在傳播忠孝節義之餘又能抒發奇想,與另一個主流題材——反共漫畫,都具有政治正當性。
榮景不出十年,這些雜誌接連停刊,原本依附其上的漫畫開始直接以單行本出版。這些單行本漫畫,包含早已引進的日本盜版漫畫,開本多為 A5 大小,一本約 120 頁,用的紙很差,一部漫畫多在 4 本內完結,頗有日本戰後貸本漫畫的意味——印刷不用太講究,反正要進到出租店的。在光華商場、租書店、騎樓書報攤、學校旁的小文具店等非正式管道也可以買到,讀者越來越多,租書業頓時成了一門好生意。
漫畫也戒嚴
國中那幾年籃球場異常熱絡,受到《灌籃高手》影響,週末早上 6 點爬起來練「小人物上籃」練到中午的,相信不會只有我一個。「漫畫對孩子的影響力過大所以要查禁」的真實情形發生在 1966 年,據說發生了小學生沈迷武俠漫畫、上山找仙人修練遇難的不幸事件,開啟了長達 20 年的漫畫審查制度,直到 1987 年才解除。
一般認為這 20 年的斷層,是臺灣漫畫一蹶不振的主因。
由國立編譯館負責的審查,規範繁瑣,守舊甚至不可理喻的審查意見,許多漫畫家憤而轉行或投向不需審查的報紙;後來放寬可讓日本漫畫送審,出版社只要妥為翻譯,將和服改繪為旗袍,日文狀聲詞改為中文、以及所有出場人物通通改以中式姓名即可。如此好康的生意,竟出現數家出版社都提送同一部日本作品的窘況,還要委請審查單位協調決定由誰出版。
未經授權的作品,卻能由國家發給審定執照,日本媒體在驚呆之餘,遂以「海賊王國」稱呼臺灣。今日臺灣盜版書絕跡已久,但遍佈各鄉鎮的盜版彩繪村,說明海賊血脈猶未根絕。
盜版來的經濟奇蹟
解嚴後的自由空氣,讓原本就禁絕不了的盜版排山倒樹而來。
1989 年一部夢幻般的漫畫週刊《少年快報》橫空出世,原本在日本隸屬不同雜誌、打對臺的作品,包括「七」字頭王道作品(《七龍珠》、《七笑拳》、《七小福》),以及《城市獵人》、《聖鬥士星矢》、《魁!!男塾》、《功夫旋風兒》、《勇者鬥惡龍》,通通在此大和解,以超低廉的 30 元就可以一次擁有,銷量曾衝破超過 20 萬冊。
由於分級制尚未上路,書中收錄的《電影少女》,純情卻又色氣滿溢的劇情,從紙面透出肉感的寫實體態,令少年少女情思蕩漾。雖然當時這類涉及裸露的畫面,都經過出版社以粗糙的線條畫上內衣褲或塗白,也有明明在洗澡、卻穿著黑色連身泳衣的奇妙鏡頭等。
隨著 1994 年 612 大限的到來,翻譯外國作品的「翻版書」一律正名為盜版書,不許販售,發行了 134 期的《少年快報》也賺飽飽的功成身退。
所謂昔有翻版書,現有漢化組,2000 年以後網路開始普及,近幾年移動式裝置在線上看漫畫更便利,買漫畫的人少了,加上電玩、動畫與社群媒體其它娛樂選項,讓租書店一間接一間的倒閉。
不良場所與不良刊物?
「電玩店會在空調口放毒品讓去玩的人都上癮,離不開,錢花光光之後就去偷跟搶。」隨著 1990 年代郝柏村、陳水扁大力抄禁電玩,這則都市傳說在全臺蔓延開來。大臺電動在街頭滅絕之前,也與租書店、模型店甚至學校旁的雜貨店相伴,度過一段甜蜜的時光。
紅白機讓全臺小學生瘋狂的 1980 年代中期,常去的租書店也申請了遊樂器卡匣販售執照,4 臺家庭遊戲機就放在漫畫層架旁,美名測試臺,實則需投錢。沒隔多久,大臺電動業者也上門洽談,於是後面的秘密房間就有大臺電動寄放。
租書店阿姨說,早期家長最恨小孩看漫畫、混電動間,一經逮捕,抓頭髮、揪耳朵先拖回家再說。有一個家裡開美容院的男孩,其母以管教嚴厲聞名街坊,常見她衝進店裡,拿鬃梳往還在吃吃笑的兒子後腦一棒打下。所以小朋友都是偷溜來,租了書也要藏入書包夾層,晚上躲在棉被裡看。再過幾年,開始有月考完主動帶孩子來借書的家長,孩子來店裡看也行,只要 B.B.call 響了記得回 call 就好。
到了更晚近,孩子看得正投入,「媽妳等我把這本看完」,來找他的媽媽,就真的乖乖伺候在旁。講到這裡,阿姨語調突然有點急促,「這個行業已經要走入歷史了,將來可能就會沒有了。」「現在沒有年輕小朋友了呢。現在都是中老年人、老顧客。周邊的漫畫店都已經收光了。」
盜版都銷毀了,漫畫也都好好的分級了,就連原本的不銹鋼書架,也學「十大書坊」換成鮮黃與藍色對比的書櫃。可孩子都到哪去了呢?
本文作者任職於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