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間,西拉雅族人因時勢或政令所趨,從沿海平原輾轉遷徙到丘陵淺山地帶居住,即使遭遇流離,仍以傳統信仰維繫部落群體生活,也將祖源地的線索,隱藏在這些與信仰有關的傳說故事之中。
落腳在臺南
西拉雅族是現今以臺南為主要居住地的平埔原住民族之一。如同其他來到臺灣的南島民族,西拉雅族的部落也流傳著祖先渡海來臺的傳說故事:位於臺南市東山區的吉貝耍部落,西拉雅語稱「Kabua-Sua」,即有一則蕭壟社祖先渡海的故事。相傳族人的祖先為了尋找更豐饒的居住地,而從名為「阿米亞」的地方乘船出海,不料卻在航行途中遇到暴風雨,船隻被吹翻、族人一路漂流到臺灣西南部的海濱,在七股區的番仔塭附近上岸。
對照這則神話,現在當地有一座阿立祖廟,祭拜著西拉雅族傳統信仰的神靈,而每年的歲時祭儀「Ta-ai 夜祭」前夕,吉貝耍部落參加「Qianqu 牽曲」(1)的女性往往偕伴來此謁祖,讓這裡成為族人維繫歷史記憶與文化的場所之一。
從文字紀錄來看,最早記下和西拉雅族人相關的訊息,可以回溯至近 400 年前荷蘭人留下的紀錄。例如《熱蘭遮城日誌》當中記錄了新港(今新市區)、麻豆(今麻豆區)、蕭壟(今佳里區)、目加溜灣(今善化區)等社的存在、社與社之間,以及各社與荷蘭人之間的相互關係。或者我們可以從曾經居住於新港社的荷蘭首任來臺傳教牧師甘治士(George Candidius)筆下的《臺灣略記》,看見當時荷蘭人對西拉雅族人在嘉南平原的生活方式、社會運作、婚姻、生死和信仰等的觀察。
西拉雅族各社群從 17 世紀後半開始小規模遷徙,進入 18 世紀後,因傳統領域流失和清朝施行的族群政策與番屯政策,強迫性遷徙變得日漸頻繁。當時以開墾為目的來到臺灣西南部平原的漢人,透過交易與通婚逐漸取得西拉雅人在平原地區的土地所有權。因土地流失導致生活陷入困境的西拉雅人,則陸續向東遷徙進入沿山地區以尋求安身之地。
統治者的政策介入,同樣為西拉雅族人的生活帶來急遽的變化。基於維持社會秩序的考量,清帝國在 1790 年後實施番屯政策,將平埔原住民族遷至內陸地區設隘守番。原先居住在蕭壟社的程姓、段姓、楊姓等家族,搬遷至今日臺南東山區組成的新部落。離開原部落的各姓族人,帶著自己家族的神靈一同前往新居地成立家族公廨,形成在吉貝耍共同生活的居住景觀。
尋找舊社的線索
然而那段部落遷徙的歷史,距今已三百多年,現今的西拉雅人距離祖居地越來越遠,滄海變桑田,舊部落也已經掩埋在地下。直到 20 世紀末,由於南部科學園區的臺南園區(簡稱南科園區)興建工程開挖,才帶來重新發現的契機。
1995 年,位於臺南市新市區的南科園區在準備開發之際,發現有考古遺址。這些遺址的年代落在哪個時間段,又跟現在仍然生活在臺南地區的西拉雅族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呢?對於在此之前從未有過遺址紀錄的新市區來說,南科園區考古遺址群的搶救發掘,無疑是一個探勘臺南地區前歷史以及臺南市定原住民西拉雅族歷史的機會。
南科園區內有六十多處遺址,最早是距今 4,800 年至 4,200 年之間的大坌坑文化菓葉期,一直連貫到距今 500 至 300 年的西拉雅期以及近代漢人期。位在園區西南側的大道公遺址以及社內遺址,發現了西拉雅文化層。發掘出土的遺留包含硬陶、角器、貿易取得的鐵器和飾品等生活用具。
其中較為特殊的是在墓葬中發現的女性遺骸,具有拔齒的體質特徵,這和清代文獻記載的西拉雅族女性成年風俗相同。再加上遺址所在地點與文獻記載中的新港社範圍接近,考古遺留的特徵對照史料內容,再透過研究者整理轉化,臺南西拉雅族人的早期生活面貌得以浮現。
從上述新港社的例子來看,若是遺址位置與文獻記載的地點是相對應的,那麼其他西拉雅族的舊部落範圍中,有可能找到遺址嗎?
近年吉貝耍部落出身的西拉雅族人,與成功大學考古學研究所團隊攜手,在原住民考古學的概念之下,雙方以共同商議的機制,以及運用考古發掘的行動,「復返」西拉雅族的蕭壠舊社。設定以佳里區,涵蓋佳里國中和舉辦傳統阿立祖信仰祭典的地點範圍,進行口述歷史訪問、地表調查、考古鑽探,並在對照歷年考古調查資料與耆老訪談內容之後,在設定範圍內進行考古發掘。
考古發掘的出土遺留,重現西拉雅族的往昔生活和工藝技術,而考古發掘的行動則提供西拉雅族重構年齡階層的實踐機會。透過考古發掘調查與社區培力過程,深化部落青年對傳統文化的理解、帶出積極參與文化傳承事務的動力,並且喚起族群歸屬意識。
離開與歸來,都有祖靈的護佑
20 世紀中葉以後,吉貝耍部落的西拉雅族人面臨新的移動情境,然而不論是離家或返家,部落的「阿立母信仰」是維繫個人與家族、個人與部落情感的重要因素。
吉貝耍部落對傳統神靈的稱呼為「阿立母」。阿立母是聚落的守護神,也是家庭中祭拜的神靈。從 1940 年代人類學家國分直一在臺南各部落踏查、經歷戰後地方人士與研究者紀錄,多以公廨為公共祭祀場所,被視為神體的壺或瓶會安置在祭壇上,當中盛水並放入具神聖性的植物。吉貝耍部落對阿立母的祭拜方式同樣如此,並設有部落與家族公廨。
阿立母信仰除了在部落之中,也體現在人群移動的時候。對吉貝耍部落居民來說,最普遍的移動是男子服兵役以及自家孩子外出求學與工作。即將出外的族人,離家前一定會到公廨祭拜,有時帶上一葉澤蘭,有時是請一個「阿立矸」(代表神明存在的盛水容器)帶著走,以祈求在異地的平安與順利。尤其是早期吉貝耍男性多至離島當兵,有長輩回憶當兵時遇上八二三砲戰,戰況激烈之中因為隨身帶著澤蘭葉受阿立母庇佑,才能全身而回平安退伍。
每年農曆九月初五舉辦夜祭,既是敬神的時節,也是出外族人回鄉與家人團聚的時候。祭典前一天的九月初四,部落各處皆是忙進忙出的身影。族人先將家中阿立矸請到部落的大公廨供奉,讓神靈與祖先在部落團聚。接著是屬於個人與家族的祭拜時間,各家各戶以及出外族人都盡量安排在這一天回到吉貝耍,在家族長輩帶領下全家至大公廨祭拜,感謝阿立母護佑一年的平安順利。
九月初五的正午時間,陸續有人家擔著菜飯到大公廨周邊農路上,參加孝海祭。根據耆老的口傳,這是為了紀念最早在七股海邊上岸的祖先而舉行的儀式,傳唱的牽曲,就是邀請祖先來看的海戲。
從海濱遷徙到內陸,即使過去居住的痕跡只能依靠考古發掘的證據,吉貝耍部落的西拉雅族人以傳統信仰,作為不斷移動的人與人、家與所在部落連結的媒介。家的所在與家族的紐帶在祭儀的時間與空間中,被具體而鮮明地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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