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年 10 月,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在深具歷史意義的臺南盛大開幕;累積了開館以來陸續增加的館藏與臺灣史研究能量,終於在 2020 年底推出常設展升級版!本期「快問快答」單元,我們請到展示組同仁,帶你直擊展覽幕後不為人知的秘辛。
處理展覽文案是這次常設展更新的一大重點,有什麼辛酸血淚可以分享?
明珊:關於展板文案與文物說明文字,中文版有六道工,英文版有七道工!
孟璇:中文版是由館內的研究員先寫完,因為不同研究員的寫法和風格不一致,所以內部先討論一次寫法,接著給外面的潤稿老師看,最後再委託各領域的臺灣史學者看。英文版又是另一次可怕的輪迴,先送外頭的英文譯者,但因為這些譯者沒有歷史背景,所以回來後我們還要大修;接下來給有英文訓練的臺灣史相關學者看,最後再請一位英文母語老師看。
乃瑜:而每個階段文字回來,我們自己都還會再看一次、回頭跟研究員反覆討論,所以每一次都不是「好!下一關!」這麼簡單。
孟璇:沒錯,而在這些流程中,還要釐清名詞統一的問題。比如到底要用清國、清帝國、清朝還是清領時代?最後我們決定按照不同脈絡用不同的詞,談到國際情勢的時候用清國,在內部狀況提到政權時用清朝。還有像人名的音譯,如果是在閩南社會長大的客家人,要用客語還是閩南語拼?客語要海陸腔還是四縣腔?這些都很複雜。
明珊:所以我們最後一定會被說展場各部分名詞不統一(大笑)。
常設展中有不少館方要和廠商、工藝師協作的部分,你們會如何溝通?
孟璇:排灣族少女「阿臺」的人像製作過程可說最經典了,她是一位 19 世紀末牡丹社事件過後,被日人短暫帶回日本教育改造的小女孩。我們的研究員認為,既然選擇她來展出,那就需要超越史料再詮釋,並透過展示進行轉譯。光是少女該要有怎樣的眼神,研究員就寫了整整 3 頁的文章,去論述為什麼他認為阿臺的眼神應該是「在時代變化之際,茫然、天真,又帶一點期待和不安」。
明珊:這要怎麼跟廠商溝通?還不能參考史料的照片哦,因為史料照片中的小女孩可能是看到攝影機就會僵硬驚恐、表情不自然。所以廠商後來找來 6 張當代原住民少女的照片,讓研究員從中挑出最符合內心想像的模樣。
乃瑜:阿臺的衣服也做了一番歷史考究。我們特地請來部落的工藝師,工藝師會去探討到底她衣服上的紫色會是哪一種紫?或是和研究員討論,當時的布料就有某種花樣了嗎?此外,工藝師會根據他們的經驗,判斷哪幾種服飾穿法是合理的。無論是花布的顏色或刺繡的技法,研究員和工藝師都從不同角度研究如何再現,可能是歷史物質的考究、也可能是工法的考究,這都是再製的過程。
孟璇:到最後,我們已經不是要百分之百還原和複製歷史中的那個少女阿臺,而是討論如何讓她變成那個時代的合理存在,獲得一個更具生命力的阿臺。
在籌備展覽過程中,有沒有遇到特別有趣的事件?
宜穎:有,我們下週(編按:2020 年 11 月中)還要去尋求西拉雅族阿立祖的指示,這是現在進行式(笑)。
乃瑜:事情是這樣的,展區中為了說明平埔原住民與漢人的文化交織,研究員挑了一面西拉雅公廨中的令旗來展現這個概念。這面西拉雅的令旗在型制與圖案接近道教,且明顯標出「太上老君」、「阿立祖」和西拉雅五大社的社名,非常具有代表性。
由於這面令旗為中研院民族所典藏,我們就先與民族所洽談令旗的仿製,結果中研院很慎重,要我們請示部落的人。到了部落一問,耆老說:這件事不能只有我們同意,要神明同意!於是我們就展開一段請示阿立祖的歷程,不是擲茭,而是直接透過被附身的尪姨來與阿立祖交談,還必須循序漸進。
第一關我們先問阿立祖「能不能做」,得到的回覆是「原則上同意,但不能讓觀眾現場真的去祭拜」。到了第二關,我們準備 5 個具體方案去問祂應該做出公廨中的哪些元素;附身在尪姨身上的阿立祖,就這樣翻看幾個提案,表示全都不滿意,祂希望包含令旗前方的壺、旁邊的兵將和向缸這些物件都要很完整地陳列出來。但展示空間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框而已,要怎麼把完整的公廨壓縮在這個框裡面?這段展示轉譯的過程,我們與在地耆老和伯討論,仰賴和伯作為儀式專家的判斷,由他來找小瓶子等代替品等等。最後這一關,我們這次去就是要實際上把這些東西擺出來,讓阿立祖來驗收,看看這樣可不可以。(編按:歡迎大家實際來展場看看阿立祖最後驗收通過的版本,也是由和伯親自來館布展。)
明珊:光是這面令旗,就經歷了在地社群、神明與博物館三方的詮釋。而在展覽裡頭大概有 N 件類似的例子,每個例子都有很多複雜的交織。
過程中遇過哪些困難與挑戰?
宜穎:我們這次雖然是做局部更新,卻發現做起來不大可能只更動圖面上的某個區域;即使只是改動一個點,整個展覽也要重新考量,還不如整個展場砍掉重練可能還更容易一點。另外還有經費跟時間的問題,這次展場變動的幅度超過 5 成,經費卻只有十年前的 1/5;而當年籌備到開館花了 10 年,這次大概只有 2 年多......
明珊:剛剛提到即使最初規劃只改一個點,廠商在動工時也不可能只挖那個區域,一定會把整體考量進去,所以工程一定比預期的多。
這次常設展更新距離臺史博 2011 年開館已有十年光陰,對臺史博與社會大眾的意義為何?
乃瑜:我們作為博物館裡的新生代,常常聽前輩提到十年前大眾對臺灣史很陌生,因此要做出一間「臺灣史」的博物館是很吃力的事。在舊版的常設展裡,其實可以看出那個痕跡:急著要去呈現臺灣認同、臺灣人、臺灣史是某種「客觀的」存在,努力去形塑與證明「臺灣」。
可是十年後,情況已經改變了,反而可以更放開去想,臺灣史可以談到什麼程度?當我們在敘述這段歷史的時候,已經可以回歸主觀、主體的材料,也就是不同人群各自理解的層面來看;所以很多這次挖掘與展示的材料,都是從這種個人、個體的視角出發。再來,當年舊常設展大量使用造景與人像手法,其實是由於文物素材的匱乏,但這次我們終於可以比較踏實的回到博物館方法──用「物」來談歷史,讓每段歷史敘事與對應的文物扣連得更緊密,即使多媒體的呈現,也多是強調以文物史料為基底,來發揮創作轉化。是因為十年來不斷有新文物的發現與研究累積,才能做到。
孟璇:其實規劃這次常設展更新,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盤點這十年來什麼東西可以用,哪些研究計畫、特展和資源是已經存在並整理過的,這些都反映出臺史博對史學界之外的需求做出的回應。像是我們過去的臺灣史比較少談到新住民,所以這幾年做過不少新住民相關的工作坊跟特展。這些對於社會議題的回應,都是新常設展很重要的養分。《觀·臺灣》談文物捐贈背後故事的「物中風景」專欄,也累積了很多素材與觀點。
明珊:十年前的展覽其實存在很大的包袱,因為它是國家第一個「臺灣歷史」博物館,背負著 1990 年代以來所有具臺灣意識的學者與前輩們的期待。也因為有眾多臺灣史的學者專家參與,會強調內容面向希望放進什麼,展示面向配合內容不斷調整,能設計的時間有限,因此較難以伸張手腳。
到了現在,館內自己的研究人員已經累積十年功力,對臺灣史及如何做臺灣史展示更有判准及經驗,在展示設計面向就能出現較年輕的元素、也比較自由。同時,十年來我們做過的特展也積累不少文物研究,既有的能量都投注回常設展,內容素材穩定了,也有辦法思考怎麼轉化,這也是常設展能有所突破的原因。
(本文作者為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研究助理及故事專案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