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眼前看不到、耳邊聽不到,聞不到、抓不到、想都想不到的事物,都可稱為「遠方」,讀書,則是我們接觸遠方世界的方法。在識字讀書之前,就開始有人告訴我們遠方的事情,那些人,姑且就稱其為「說書人」。
從小開始,我身邊就開始有不少「說書人」,事實上,他們說的都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最早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我阿公,他不識字、話不多,閒來會跟我說些古早事;我媽媽也很厲害,她會在睡覺前,跟我說些看過的歌仔戲歷史故事。稍稍長大後,自己身邊有部收音機,不知何時開始,「吳樂天」成為我接觸過、最偉大的說書人,至今仍是。我想,這是經歷 1980 年代的臺灣人,相當普遍的共同經驗。
講添丁、說添丁:傳奇說書人口中的鐵血硬漢
吳樂天是個自帶氣場的講古人,說話中氣十足,抑揚頓挫超乎常態,他講的故事,與原典多僅是要旨相符,經由他塑造的角色性格更為鮮明,情節經由他潤飾,則是錦上添花,故事間常冒出現代比喻、評點社會事,於是連篇累章、渾然天成。他能說雅言漢文,也擅長掌握黑道流氓的避話行話,擬演斯文人、粗人、女聲,都能深刻入裡,幾句話便劇力萬鈞。他口中最有名的人物,就是「傳奇人物廖添丁」。我們現在說,吳樂天是「說書人」,事實上,他所說的內容,大半也不是從書上得來的。當中,「廖添丁」這位臺灣英雄崛起的過程,就是值得好好解析的案例。
人人心中都有個添丁,我最有印象的,是他充滿男性魅力的那個形象。當女性愛上了他,投懷送抱時,他會壓低聲音說:「我是雙手沐血、活分無活秒的兄弟人……」,雖然後來還是發生了關係。他孓然一身、浪跡天涯,腰縛紅腳帛、插兩枝尺二短刀,閃避日本人追捕,與「抓耙仔」、御用紳士鬥智周旋。添丁和擅用短槍的伙伴「紅龜兮」出生入死,與金鷹拳的阿善師、擅用齊眉棍的厝雀亦師亦友,結識不少抗日志士,參與過鐵國山大會師、幫余清芳在噍吧哖起事前運送槍枝……。
後來我才知道,廖添丁並非吳樂天的專利,在吳樂天活躍於電臺以前,他的故事文本就已經相當多了,「抗日志士」、「英雄好漢」的形象也已深植人心。1979 年,雲門舞集演出舞劇《廖添丁》在臺北國父紀念館首演,舞劇演出手冊裡,編舞家林懷民說:「在感覺裡,我幾乎是和廖添丁從小一塊長大的。看連環圖畫、歌仔戲、電影、故事書,都記載有廖添丁的義行事蹟。」
雲門的音樂舞劇中,「被包圍中彈後挺立而拒絕倒下」的畫面,是編舞者對主角表達的最高敬意。至於吳樂天的廖添丁,並沒有壯烈的終幕,因為「講添丁、說添丁、添丁說不盡……若講完吳樂天就無頭路矣。」
字裡行間誕生的俠盜義賊
廖添丁確有其人,其生平實事,與吳樂天、林懷民所讚頌的大不相同,在此「按下不表」。
先來說說一個 1909 年結束 27 年短暫生命的槍擊竊盜犯,是怎麼在 60 年後,成為人人讚頌的民族英雄?
我們先試著從舊書找答案。早期描寫廖添丁的書,最知名、流通最廣,就屬 1955 年廖毓文(本名「廖漢臣」)撰述發表的白話通俗小說《臺北城下的義賊廖添丁》。作者開始是在雜誌連載,經編彙完稿、加上葉宏甲的插畫後,發行單行本,據述內容是根據日警手冊、參酌民間傳說撰寫而成。
小說後來印行多種版本,書名多略有不同,有《抗日義賊廖添丁》、《義俠廖添丁》等等,持續到 1970 年代仍有發行,可見是熱銷長紅的商品,流傳既廣且深。書中的添丁,自幼家貧,父親參與彰化義軍抗日而亡,而後北上謀生,曾受日本警察噴灑消毒水的侮辱,開始是在大稻埕一帶扒竊、賭博。好夥伴名叫「土埆壁」,聯手搶過辜顯榮的大和行,取得短槍,專門打劫親日資本家、救濟可憐人,終局是添丁躲避在觀音山山洞裡,遭愛人的表弟紅毛仔密告並殺害。
近年由於歌仔冊的研究有所突破,讓我們知道,在廖作連載並大賣的同時,歌仔大師梁松林也編作發行一套歌仔《臺灣義賊:新歌廖添丁》。那是一套舊式七字仔歌仔冊,全套共 12 小冊,堪稱廖添丁衍生作品的另一座里程碑。
這套歌本後續也有印行不同版本。2001 年盲人國寶歌手楊秀卿以竹林書局的版本為底稿,灌錄成唱片,發行過名為《廖添丁傳奇》的套裝 CD。
就出版品的流通,白話小說似乎略勝一籌,不過,「臺灣歌仔」大師級人物梁松林,在民間唸歌界的影響力也不遑多讓,從作品的流通與翻作灌錄情況,可知一二。有意思的是,廖漢臣、梁松林兩位作者,都是艋舺人,與廖添丁的活動區域有地緣關係;而梁在歌文中自述,他編作此歌時是 67 歲,也就是說, 1909 年廖添丁最輝煌、閃亮的那年,梁已經 20 歲,本身就是親歷廖添丁事件的報導人。
要讀懂長篇歌仔冊《臺灣義賊:新歌廖添丁》,並不容易,幸而有學者施炳華、柯榮三等人整理研究,「唸歌仔廖添丁」的全貌終於重現江湖。整體來說,當中犯案情節與白話小說大致相同,細節又與廖添丁的實事較為接近,末尾更衍生出,廖添丁死後因慷慨助人,墳墓受到當地人熱烈的祭拜,化為神靈。八里廖添丁廟(漢民祠)至今仍香火鼎盛,正可作為見證。
失傳的演劇、查禁的唱片:英雄早就流傳在民間
這幾年由於歷史文獻、報章、總督府檔案的廣為利用,各領域學界不乏針對廖添丁有相當深入的論文,拼湊出廖添丁 20 到 27 歲間與警察單位周旋、在監獄間兜轉的詳細歷程。然而,他劫富濟貧、聞聲救苦的事蹟,仍只有在民間撰寫的歌本、小說裡,才看得到。
話講到這,1955 年的這兩套書,似乎是奠定廖添丁「義賊」社會形象的基礎。「代誌無遮簡單!」在 1909 年廖添丁遇害之後,到 1955 年之間,他的故事就不斷流轉於民間,多半是在戲園、或廟口戲臺、街頭演出。
1923 年出生於埔里的劉枝萬,還有 1919 年生於佳里的文學家林清文,都曾在記述裡提過他們小時候看過廖添丁的新劇,主角是讓地方惡霸聞風喪膽、把日警打得落花流水的英雄人物。林清文更因此受到感召,投身戲劇界,戰後初期他在「新生活劇團」編寫劇本《抗日志士廖添丁》,巡演兩年,各地劇團紛紛跟進編演。
據林清文所述,他在劇本裡為廖添丁身邊加上一位同行兄弟,名叫「紅龜兮」,日後紅龜被吳樂天吸收,化身為「身高三尺外猴頭貓鼠耳……穿一領西裝 M 兮崁到跤目(穿一件M號的西裝蓋到腳踝)」的超有型角色。
所以說,關於廖添丁的故事撰述,雖說是出自寫書人之手,卻也累積了前輩說書人、演書人的心血。至於吳樂天,不但看了書,更沉浸在本土戲劇與音聲文化裡,汲取養分、揮灑才華,才能成就他的一方「娛樂天地」。
附帶一提,1933 年的日本警務資料中,發布查禁過了一張臺灣新高公司出品的唱片,題名叫《臺灣實話:廖添丁》,至今該唱片仍未尋獲,哪天若有幸出現,「聽倌!到時再請大家作伙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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