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仔反印象記】是事實或虛構？從文獻批評學的角度看《孤拔元帥的小水手》

《孤拔元帥的小水手》的身世之謎

《孤拔元帥的小水手》所收錄的內容，首次發表於雜誌《地球插圖》第 1 期至第 26 期（出版於 1890 至 1891 年間）。該刊編輯曾提到，這些內容出自一位匿名水手（Jean L.）在戰爭期間寫給母親和朋友的信件。1895 年，出版社將這些信件集結起來，編成了一部兩卷本的書籍。

到了 2000 年以後，這本書被歷史學家重新發現，並且透過幾位學者的努力，而得以再次出版。2009 年，該書被翻譯成中文版。從那時起，許多臺灣的學者開始使用這本書來討論清法戰爭，書中插圖所描繪的法國水手，甚至也出現在淡水古蹟博物館所製作的卡通當中！
 

閲讀這位「小水手」所寫的故事，我們不禁會感到驚訝不已。他的敘事風格很天真，充滿了精彩的軼事和生動的對話。然而，他所經歷過的許多軼事，卻與其他法軍官兵一模一樣。有些段落看起來預示了未來將會發生的事而令人起疑，甚至像是被某個人事後再添加的。因此，研究清法戰爭的歷史學家和檔案專家，必須對這部歷史材料抱持著懷疑態度：這些信件，究竟誕生於什麼樣的脈絡呢？

揭開「小水手」的真實身分

文獻專家首先需要研究這些信件的出版時間。1890 年，關於清法戰爭的見聞紀錄仍非常稀少，而這位水手的記述卻十分詳細。這讓我們認為，故事的作者一定參加過這場福爾摩沙遠征，他甚至還能夠預先揭露當時尚未出版的一些作品內容。那麽，這位名為 Jean 的小水手到底是誰？

我仔細搜讀了許多清法戰爭未被發掘的檔案，例如遠東艦隊的檔案、孤拔元帥的私人檔案等，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終於找到了 Jean 的蹤跡。此外，我也在其他數十種回憶錄當中，尋找到那些提及 Jean 的段落。
 

Jean 的全名是 Jean Le Du（有些人寫作 Ledu），是一名遠東艦隊的輪船新手機械工人（Mécanicien deuxième classe），他的兒子也當過軍人，曾參與過清法戰爭紀念館的揭幕儀式。1953 年，有個巴黎綜合理工學院（Ecole Polytechnique）的學生寫了一篇關於清法戰爭的文章，這位作者不僅在文章當中提到 Le Du 的故事，同時也引用了 Le Du 之子寫給他的信件內容。
 

和人們眼前所見的世界一樣，Le Du 的記述也存在著許多難以遽下定論、判分黑白的複雜問題。因為原始的信件已經消失，我們無法確定後來出版的書籍裡，有哪些部分是真實的，哪些是假的。但是，我將運用法國國立文獻學院的「文獻批評學」（Étude critique des sources）如古文字學（paléographie）、語言學（philologie）和出版考究學（ecdotique），來解釋一些有證據可供探討的段落。
 

Le Du 並沒有接受過優秀的教育，所以，雜誌的編輯很可能會將 Le Du 所犯的拼寫錯誤都改正過來。此外，編輯很明顯地對信件進行了大幅刪減。在我讀過的所有福爾摩沙遠征軍的信件中，軍人們開始或結束一封信的方式，總會是回答寄件者先前提出的問題、對家人提問、或者回應私人事務。但收錄在雜誌裡的信件，卻總是立即以事件的敘述起首。當然，這並不意味信件內容就是假的，但閲讀這些信件的人應該注意：他所讀到的並不是原始資料。另外，在原始出版物中存在著一些拼字錯誤，比如臺灣地名，或者中國人名，這些錯誤證實了抄寫者並非清法戰爭的專家。

 

本是同根生？

有意思的是，那些虛假的部分。在後期出版的雜誌裡，信件內容變得越來越多，對話也變得越來越生動且綿長。也許是因為編輯發現 Le Du 的故事引起了訂戶的興趣，所以逐步改寫了原始的信件內容？
 

需要澄清的是，由路易‧布朗熱（Louis Boulanger）出版的《地球插圖》（全名為《地球插圖：遊記、小說、冒險、好奇心、釣魚、狩獵故事》）收錄了一些小說，係以法國海外殖民時期的故事為靈感。《孤拔元帥的小水手》從這本雜誌的第 1 期開始連載，意味著它是該雜誌用以試探市場反應的故事之一。而在 1895 年的出版的書籍當中，編輯將小水手的故事融入 「長途旅行與冒險 」（Aventures et voyages）系列，副標題是 「戲劇性、超級搞笑又真實的故事」（récit dramatique, désopilant et pourtant véridique）。
 

這裡，我想要指出一些可能被虛構的內容。書中提到福州的馬江之役，小水手寫道他的腿中彈受傷。但是，孤拔元帥的私人檔案可見到馬江之役的官方報告，詳細列出了 48 名受傷者，這份名單卻沒有 Le Du 的名字。
 

此外，小水手的信件裡，有相當長的一部分完全是從一本 1886 年關於孤拔元帥的書中抄寫而來。這本書的作者是個記者，名叫迪克‧德‧隆萊（Dick de Lonlay，真名為喬治‧哈杜安Georges Hardouin）。
 

更有趣的是，《地球插圖》原本是查爾斯‧呂西恩‧華德（Charles-Lucien Huard）製作的另一本 《長途旅行、大陸與大海的冒險》（Journal des voyages et des aventures de terre et de mer）期刊的延續產物，該期刊亦是由路易‧布朗熱所出版。然而，華德所寫的一本有關清法戰爭的書（同樣由布朗熱出版），也收錄了《孤拔元帥的小水手》裡的相同版畫。
 

綜上所述，在我看來，華德是《地球插圖》的編輯，而他讓一名抄寫員抄寫了小水手的信件，再添加了來自 1890 年以前各種已出版書籍的內容，特別是迪克‧德‧隆萊的那本書。

事實與虛構間的辯證

最後還應該提到的是，被抄寫並刊登於雜誌上的這些信件，從內容來看，既有 Le Du 寫給母親的信，也有他寫給朋友的信。然而一般來說，被提供給出版商刊登的信件，往往是由單一收件人所提供。因此，這是否意味著在 1890 年，提供這些信件給雜誌的人（或許就是 Le du 本人？），刻意收集了寄給兩位不同收件人的信件呢？
 

這批信件還有許多虛構的部分應當探討。但除了以上種種值得考慮的因素之外，我們想強調的是：一個水手的片面記述，不見得能夠反映戰爭的全貌。Le Du 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中隊的船上，但在福爾摩沙作戰的多數法軍都是陸戰隊，而其中一部分陸戰隊員來自外籍兵團，所以他們有許多人都不會說法語。
 

簡而言之，這個故事給予我們很大的一個啟示是 ：歷史材料的原始版本是最重要的，我們總是要小心翼翼地針對這些原始版本進行批判式的閱讀。這些信件的內容或許有一大部分真實可信，但是我們怎麼知道有多少是假的？
 

事實上，《孤拔元帥的小水手》最重要的意義，也許不是它作為「歷史見證者」的特徵，而是這本書針對戰爭所做的描述，以及這些描述給法國人帶來的印象。它呈現了一場在充滿敵意的環境之中進行的異國冒險，讓在 19 世紀末的歐洲享受和平的法國人，能夠想像那些發生於遙遠他方的戰火煙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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