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母親:我在海上開始撰寫這封信⋯⋯」一位名為何內.科邦(René Coppin)的法國遠征隊軍醫助理,於抵達法國在北非的殖民地阿爾及爾時,寄出了他這趟出航的第一封家書。在滿懷希望而信心昂揚之餘,卻也因為即將到來的戰事與茫茫的未來而感到憂心、緊張:
這次遠征,是他第一次離家那麼遠。他要航向的地方,是那個遙遠、誘人而充滿遐想的遠東:胡志明市、香港、新加坡,以及福爾摩沙。在正式進入科邦的故事之前,或許我們要先來談談這場軍事衝突──清法戰爭。
印度支那與遠東
從 1884 年至 1885 年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清帝國與法國正就越南的問題吵得不可開交,遭遇戰的擦槍走火更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在獲得了越南阮朝割讓的交趾支那(Cochinchine,今越南南部)後,法國更嘗試拿下北圻(Tonkin,今越南北部)的統治權,也因此屢屢與東亞秩序的維護者發生齟齬。
商業與傳教需求之外,正處於第三共和階段的法國政府,也把這場戰爭視為重振法蘭西榮光的一項關鍵行動──「使那自 1870 年普法戰爭以來,顯得黯然無光的三色旗再度輝煌起來」。
為了讓清帝國盡早屈服、接受越南北圻的所有權轉讓,法軍將目光投向鄰近島嶼──不只可以利用福爾摩沙北部盛產的煤礦來補充船隊燃料,更可以藉由截斷從臺灣輸出到中國北方的稻米,來讓敵國的百姓、士兵挨餓,進而打擊士氣。於是,臺灣、澎湖、馬祖等地隨即陷入烽火,被捲入法國在遠東殖民的戰爭前線。至於負責為法國執行這項任務的人,正是當時聲譽鵲起、數一數二的海軍將領孤拔(Amédée Courbet,1827–1885)。
基隆爭奪戰
經歷了中國閩江口的駁火之後,法國政府在經歷多方討論之後,急從幾千公里外下了一道新的命令──攻取福爾摩沙。一名緊跟在孤拔身邊的見習水手 Jean. L,對此興奮、開心地大喊:
我們決定要前往征服一個有著漂亮名字的地方:福爾摩沙島!我就要去旅行了!
然而,身處前線的孤拔將軍卻對這項官方的指令態度有所保留。他在觀察、評估完地勢及整體狀況後,隨即發了封電報回覆巴黎政府:
不過顯然政府高層只在意盡速解決越南的從屬問題,為自己在遠東建立威信。孤拔只能聽令,讓這支遠征艦隊揚帆橫越臺灣海峽,將據點從黃沙紛飛的荒涼大陸,轉往被繁茂的熱帶植物所覆蓋的離岸大島,準備以不多的兵力進行登陸戰。
10 月 1 日的凌晨,法軍在與清軍進行了一陣激戰後,終於佔領基隆,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北部另外一個大港:淡水。但熱帶疾病如霍亂、瘧疾的流行以及惡劣的環境狀況,使得這支來自溫帶國家的軍隊苦不堪言,許多人紛紛倒下,造成嚴峻的傷亡。
為此,法國政府連忙從國內加派軍力、醫護人員支援,並召來非洲的傭兵集團協助對臺灣的控制,11 月下旬抵達的軍醫助理科邦正是補充隊伍的一員。這位小軍醫在西貢(今胡志明市)停留時,聽聞了臺灣的戰況及敵軍的殘虐,不免痛苦地在寫給母親的書信中流露他的不安與緊張:
令人擔憂的福爾摩沙
在來到臺灣之前,軍中流傳著各種傳聞,福爾摩沙在他們的想像裡成了個神祕而富有異國情調的地方:這裡的人能走在刀片上、喜歡吃老鼠,淡水河裡還有會詠唱男高音的鱈魚。
當大船靠近臺灣時,映入眼簾的蓊鬱而優雅的植被,莫不讓這些在海上顛簸了一段漫長時日的軍士們舒展緊張與煩悶的情緒,科邦形容:「福爾摩沙的海岸都很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植物種類如此繁多的海岸。」但隨著冬天的到來,臺灣北部宜人的氣候與景緻瞬間變了調,強勁的東北季風帶來的淒風苦雨,首當其衝的是他們駐紮的營地;變得更為惡劣的海象,更成為了終日在船上的他們的夢魘:「對我們法國人而言,實在是搞不懂這片海,好像有人付它錢來工作似的,使勁地湧動著。」連綿的風雨及惡疾的肆虐,幾乎平均每天都有 4 人病死──他不免抱怨「基隆的天氣糟透了」。
另一位海兵戛諾(E. Garnot),對基隆的陰雨有著更為細膩的刻畫,冬天日復一日的陰雨,也成為他們另一項無法適應且難以忍受的北臺灣氣候:
死亡隨時在他們身邊發生。交戰、救治、淒風苦雨的天氣,再加上大多時候只能吃醃肉、罐頭,營養不均讓船上的幾乎每個人都出現了貧血與顏面神經痛的症狀。對於無奈而絕望的他而言,從家鄉寄來的信成為了他僅有的慰藉與喜悅,科邦如此向他母親表示:
「各位軍官,元帥過世了」
佔領基隆後,卻遲遲攻不下淡水,還反遭重挫的這支法軍遠征隊,始終無法在軍事上獲得太大進展,於是決定改變戰略:轉往封鎖臺灣海峽。在斷絕兩岸物資往來、臺灣稻米對於清帝國的民生補給的同時,持續騷擾中國東南沿海,試圖拉長戰線,也為中法合約的簽訂爭取更好的籌碼。
但隨著北越戰況的惡化,法軍被迫退出中法交界的諒山一帶,河內所在地的紅河平原駐軍也屢遭伏擊。巴黎當局只得急電給孤拔,希望在澎湖建立新的軍事殖民地。
儘管在臺灣的這支法軍很快就占領了馬公,但當時的澎湖對他們來說卻比臺灣更令人畏懼,是個「集瘟疫、霍亂及流行病⋯⋯穢物一樣也沒少的地方」也就在這裡,統領這場海上戰爭的的海軍上將孤拔,迎來了他的死亡。陪伴他度過了人生最後幾個小時的醫官科邦認為,這一切得歸咎於蚊子傳染的瘧疾。
大夥所愛戴尊敬的主將去世之後,似乎就是這一切的終結了。清帝國因為朝鮮出現新的亂事而無暇他顧。合約很快地簽署了,越南成為法國的殖民地,這也宣告這場戰爭的結束。夏天來臨之前,一切就這麼倉促地畫下了句點。
從各種痛苦、暴風雨、寒冷、暑熱、窮困、赤痢、熱病中倖存的法國海兵們,有的被派去印度支那協助,有的則坐上了前往馬達加斯加支援的船隻,更多人是像科邦一樣沿著原路返回思慕已久的家鄉。
回想過去這段驚險又跌宕起伏的日子,一切彷彿如此不真實而令人懷念。回程途中,也就是他這段軍旅生活的最後了,科邦再次執起了筆,在隨波搖晃的船上寫下了最後一封信。在寄回法國故鄉小鎮的這封家書中,他再次向母親,這位他在這段遠航的精神依靠與通話對象,娓娓道來對於這段日子的總想,那些對於家與日常生活的想念:
(本文作者為臺灣大學歷史所碩士)
- E.Garnot 著,黎烈文譯,《法軍侵台始末》,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0。
- René Coppin原著、Julie Couderc譯註,《北圻回憶錄:清法戰爭與福爾摩沙 1884-1885》,臺南市: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2013年。
- Stephane Ferrero著,帥仕婷、Stephane Ferrero譯,《當Jean遇上福爾摩沙:一名法國小兵的手札(1884—1885)》,臺北:玉山社,2003。
- 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法軍侵臺檔》,臺北: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64。
- 新北市立淡水古蹟博物館,《清法戰爭滬尾戰役130周年研討會成果集》,新北:新北市立淡水古蹟博物館,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