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意外的接班
目標越大,愈需要有迂迴策略。直線做法往往帶來反效果,不可不慎。
——李登輝,《台灣的主張》
1988 年 1 月 13 日。
那天早上,已經 78 歲的蔣經國便開始感覺噁心、嘔吐,到了下午,更開始大量吐血,最後休克、心臟衰竭。
蔣家第二代獨裁強人,就此告別了人世。
李登輝在第一時間接到了電話。這時候的他,已經從原本的政務委員,一路高升,而今成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副總統。
接到通知的李登輝,緊急結束談話接見外賓的行程,趕赴蔣經國所在的七海官邸。
多年來,蔣經國飽受糖尿病所苦,但權力仍緊緊地抓在自己手上。李登輝跟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單獨會面。最後一次,是在前一年的 12 月 7 日。然後是 12 月 25 日,在公開場合的行憲紀念日活動中,蔣經國露面參加。自此之後,李登輝直到 1988 年 1 月 13 日都未再見過蔣經國。他只是盡力做好自己副總統的工作。
趕到七海官邸的李登輝,已經遲了一步,沒能來得及跟蔣經國說上最後一句話。
當天晚上 8 點,李登輝被安排宣示接任總統。
那位來自三芝的男孩,而今登上了大位。
副總統繼任總統這件事,在中華民國歷史上並非第一次。1975年,蔣介石病逝,便是由副總統嚴家淦循憲法規定,繼任總統。不過,當時蔣經國已經擔任行政院長,又是國民黨黨主席,是蔣介石顯而易見的接班人。所以在許多人眼中,嚴家淦不過是個沒有實權的過渡總統。李登輝會是另一個嚴家淦嗎?
「我只是一個人而已,既沒有班底、也沒有情報關係、也沒有軍隊的支持,可以說什麼都沒有。在黨內也是一樣,完全不是我在掌權。」
「即使從我口中說出『我是總統』,也不會有人理會,大家只是表面上服從,實際上根本就不當一回事。我只是一個沒有任何實權的總統。」
「我等於是典型的傀儡,既然是傀儡,就只能扮好傀儡的樣子。」
後來李登輝回顧這段時期,曾經這麼說。他很清楚,自己雖然循著法律,登上了國家領導人的位置,但周圍仍有許多人虎視眈眈。如何站穩腳步、安定臺灣的政局,成為這位新國家領袖的首要挑戰。
在蔣經國逝世後的隔天,李登輝就與妻子一同前往蔣經國靈堂祭拜。而且在往後的 13 天裡,天天在上班前報到,以表達遵循蔣的教導、路線與精神,永不改變。
不只如此,他更開始拜訪黨內的大老,包括俞大維、張群等人,而且獲得了他們的信任和支持曾經擔任國防部長的俞大維就公開表示,李登輝是位領袖人才。
這一位表面看來什麼都沒有的傀儡,也許並不真的只是個傀儡。
7. 臺北市長
李登輝的總統之路,需要往前追溯一點。
1972 年,49 歲的李登輝,以政務委員身份進入內閣,發揮農業經濟學專長。那時,他是閣員中最年輕的一位。
這是他往後數十年的政治之路的起點。
1978 年,蔣經國就任總統,孫運璿擔任行政院長。李登輝則被派任擔任臺北市長。「對我而言,臺北市的都市計畫、市政工作是一項全新的工作。」他說。
面對這項新的工作,李登輝所做的第一件事,還是讀書。
他買來日本岩波書店出版的《現代都市政策》,全套十二本,仔細研讀。
接著,他把市政建設目標分為三大類,包括:維護市民生命財產安全、加強社會福利,以及提高市民生活品質,其下再細分為二十八種分目標。
比如交通問題,面對上下班尖峰時間的塞車,導致通勤時間過長,他嘗試設立只停一、兩站的公車,來解決內湖與市區的通勤問題,也規劃部分路線禁行機車。
他鼓勵假日花市、開辦建國花市、發展擎天崗成為森林遊樂區、規劃關渡為保育區、推動音樂季、戲劇季、體育季等活動、減少市民工作時數;並且透過改善茶種、硬體設備、促進推銷等方式,推動指南里(今貓空)的觀光茶園。
他說,要「從物質與精神雙方面進行建設,讓大家身心都能獲得平衡。」
在他任內,也推動過其他一些政策,成為現在人生活習以為常的小事,像是等待公車、計程車的排隊、讓座運動,以及「前門上車、後門下車」運動。
當時臺北市長又中央派任,但他說,市長是要面對市民、議會,解決他們的問題,不只是承接高層決策分配的工作就好。
回顧臺北市長的工作,他曾這樣寫著:
「優秀的都市經營者,應具備兩種精神和三種能力。
所謂精神,就是指『都市經營者』做事的理想、態度和方法,一要具有『實務家的做法』,就是有事馬上辦;二要具有『藝術家的作法』,就是樣樣工作必須追求完美的境界,也要有遠大的眼光與全盤考量的周詳計畫。
至於三種能力,一是『崇高的理想』,一是『規劃的能力』,一是『管理的能力』。唯有這『兩種精神』與『三種能力』的結合,才能彰顯『都市經營者』的績效。」
8. 副總統
1981 年,原本的臺灣省主席林洋港調任內政部長,而李登輝則由臺北市長調至臺灣省主席。
在省政府主席任內,李登輝得以發揮他的農業經濟專業。對他來說,臺灣的農業問題需要從技術與經營方面著手解決。
首先,他建立所謂「八萬農業大軍」,也就是八萬戶的核心農家,從技術與農場經營等方面進行培養。
其次,將生產的農產品賣出去,他說:「我在省政府時,常常幫忙賣東西,有時賣牛奶、有時賣香蕉,把高雄的香蕉賣到臺北,讓兵仔、囝仔吃。我就是做東做西,替農民解決困難的事情。」
1982 年,為了解決日本拒絕購買青果合作社的高價香蕉,避免再讓香蕉被倒入高屏溪,他推動在軍隊伙食、學校營養午餐中多吃香蕉。為了解決冬天牛奶銷售不佳問題、酪農因為牛奶滯銷而屠殺乳牛,他也推動軍隊吃饅頭配牛奶、小孩多喝牛奶。
他也希望改善農產品的運銷方式,像是命名「龍泉包種茶」,帶動龍潭觀光茶園風氣;命名林邊、枋寮的蓮霧為「黑珍珠」,成為這個地方的象徵性水果。
他帶動起農業的區域發展。
到了 1984 年,擔任了三年臺灣省主席的李登輝,經由蔣經國提名,成為了副總統。
根據李登輝的回憶,早在 1983 年 7 月,他前往國民黨中常會做省政府主席任內「省政向下紮根的做法」的工作報告,蔣經國就大為讚賞,當時的氛圍似乎已有不同,只是沒有人猜想到他會被提名副總統。
蔣經國對李登輝的印象似乎一直不錯,早在他擔任臺北市長期間,蔣經國就曾在日記中評論說「李市長有工作熱情,又有新的科學觀念,可以培植的一位人才。」
想比之下,對於另一個臺籍政治新秀林洋港,蔣經國在日記中就語多保留,說他「沽名釣譽,好大喜功,不但難成大事,恐將害事,密切加以注意。」又說他「有才能,但是在品德方面不夠正直,在緊要關頭恐怕把握不住,應深加注意,時加考核。」
受到蔣經國青睞的李登輝,在 1984 年 2 月 15 日的國民黨中全會上,正式被提名為副總統,也順利在國民大會上過半數同意擔任。在副總統任內,李登輝的唯一心得是「副總統是備位的,除了總統有特別的指示外,儘量不要講話,也不要沒事『走來走去』!」
9. 「政治太可怕了!」
1988 年 1 月,鄭南榕創辦的《公論時代週刊》出刊第 208 期,封面的標題寫著:
「蔣經國屍骨未寒,國民黨爆發內戰」
「俞國華火拼李煥,宋美齡下令停戰」
戰場發生在國民黨黨內,在蔣經國死後,李登輝雖然順利繼任總統,但在那個黨國尚未分離的年代,能否掌握黨的機器,仍是權力的關鍵指標。
同一月的《新新聞》的封面寫著「蔣主席才走,同志們就鬥」,內文刊出一篇特別報導,標題「秦孝儀領軍,宮廷派進擊」,編輯寫著:「一場權力角逐戰,正在暗中默默進行,以秦孝儀為主的『老宮廷派』正嚐試集結力量,做最後的進擊。」
秦孝儀是當時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也曾當任過國民黨黨史會主委,跟蔣家的關係密切。當年蔣介石逝世,他曾寫下一首歌後來沒被採用的「蔣公紀念歌」,歌詞中寫著:
巍巍蕩蕩,民無能名!巍巍蕩蕩,民無能名!
最後這兩句的意思是,蔣公太偉大了,無法言喻。可謂極盡吹捧之能事。
這一回換成蔣經國逝世,秦孝儀又一次浮出檯面。被他們推到臺前的,則是當時的行政院長俞國華。俞國華早年曾經留學英美,是財經方面的專家,曾經擔任財政部長、中央銀行總裁。1984年,接替因病辭職的孫運璿,成為行政院長。在李登輝眼中,俞國華向來是位君子,不是搞政治的。
但這一次,秦孝儀等人運作著要讓俞國華出線,爭取黨主席的職務,等於是牽制李登輝。
新新聞的記者描述這群「老宮廷派」,「大概深知蔣經國逝世之後,李登輝當總統,他們長期依附蔣家所凝聚的既得利益將如雲霧一般,就要消散無存。」
其實,在秦孝儀的背後,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當時已經將近90歲的蔣宋美齡。據說,她的主張是要國民黨採取集體領導。
因為這多方權力的拉扯,國民黨甚至取消原訂的中常會。李登輝代理黨主席的案子,第一時間竟然無法確定,外界議論紛紛。
隔一週在中常會上,擔任黨內副秘書長、年僅 40 多歲的宋楚瑜在黨內諸多大老前發言,強調黨內不能沒有領導中心,否則會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要求黨內不可再拖延代理案,據說他說話時眼眶泛紅、情緒激動、最後更退席抗議。
這一次的激情演出,果然引發外界關注,也對黨內形成壓力,因此代理主席案順利通過,就連俞國華也支持。
那一年的七月,國民黨舉行十三全大會,李登輝在全黨的投票下,由代理主席正式接任黨主席。在國民黨黨內的權力,終於也逐漸穩固下來。
至於當年被推舉與李登輝競逐主席大位的俞國華,在十三全大會中的中央委員選舉中,只獲得了第三十五名的位子,被認為是大勢已去,甚至有人要將他拉下閣揆的位置。不久之後,更有立委指稱他包庇酒家女,讓他的形象大受傷害。在多方的壓力之下,他最後辭去行政院長一職。
不久之後,俞國華的太太在接受電視訪問時,忍不住說出:「政治太可怕了!」
10. 政爭、學運與修憲
黨主席的大戰雖然結束,但權力的鬥爭並未到此為止。
1989 年年底,李登輝將參謀總長郝柏村升為國防部長,乍看之下是升官,實際上卻是讓他脫離了與軍隊的關係。這個決定,郝柏村並不高興,據說他曾放話:「只要我在,十五年內都不會讓李登輝為所欲為。」
黨內其他人也有意見,包括宋美齡。
她又一次出手,找上了李登輝,當面要求他讓郝柏村繼續擔任參謀總長。
她口氣強硬,對著李登輝說「Listen To Me」,彷彿像是在發號施令。
但面對這般的強勢,李登輝卻以口音太重為理由,佯裝著聽不懂宋美齡在說什麼,要求宋美齡以書面溝通。而後還是按照原定計畫,派任了新任的參謀總長。
就這樣,黨、政、軍都陸續地穩定下來。
到了 1990 年,又到了總統選舉的時刻,李登輝決定提名李元簇為副總統,引發黨內外的爭論。黨內傳出,林洋港和蔣緯國決定聯手起來,挑戰李登輝。其他雜音也陸續浮現,包括擔任國防部長郝柏村似乎也蠢蠢欲動。
李登輝清楚知道這股反對力量,他最擔憂的,是軍事政變。那段時間,他常常因此睡不好,只能在夜裡翻閱聖經,透過祈禱來安定心神。
就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之中,李登輝最後還是在國民大會的選舉下,當選中華民國第八任總統。
在他就任之前不久,有群學生發起了野百合學運。來自全臺各地的學生陸續聚集在中正紀念堂前廣場,要求政治民主化和萬年國民大會代表退出國會。
李登輝回應了學生們的訴求。1990 年的 6 月,他以總統身份,在臺北圓山飯店召開國是會議,邀請各政黨代表、學者與各界人士,共 140 餘人,在六天的時間內,共同討論國會改革、政府體制和憲法修訂等問題。
隔年廢除《動員戡亂臨時條款》、要求萬年國民大會代表退職。1991 年年底開始,先是國民大會代表全面改選、隔年又有立法委員全面改選,臺灣政府體制運作回歸憲法體制。
在那之後,開啟了一連串的修憲。最重要的事,在 1992 年第二次修憲討論中,國民黨原定計劃,要讓總統選舉採取仍是由國民大會代表委任選舉,但李登輝突然轉變了方向,改由全民直選,並由 1996 年,第九任的總統副總統選舉開始實施。
因為這樣的政策轉彎,讓國民黨內部起了許多紛爭,郝柏村更嚴詞批評,認為李登輝是將修憲作為鬥爭手段,讓他甚為痛心。
不過,全民直選總統是當時民意的趨向,不只李登輝察覺到了,在野的民進黨也大力支持。於是在 1994 年第三次修憲時,確立了憲法增修條文第二條第一項:
總統、副總統由中華民國自由地區全體人民直接選舉之,自中華民國八十五年第九任總統、副總統選舉實施。總統、副總統候選人應聯名登記,在選票上同列一組圈選,以得票最多之一組為當選。
兩年之後,第一次的總統直選登場。在選票上的名字,除了尋求連任的李登輝、民進黨派的彭明敏,就連一度將修憲視為鬥爭的郝柏村,也參與其中。
不過在那之前,臺灣早已經開始了大大小小的選舉,除了 1991 年國大代表第一次全面改選,1992 年立法委員第一次全面改選,還有 1994 年臺北與高雄兩個直轄市市長的民選,以及第一次省長選舉,
一場屬於臺灣的寧靜革命,就這樣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