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開旅遊網站,除了日常炙手可熱的日韓旅遊團外,近來,主打越南行程的旅遊團也越來越多,綿延三千公里的海岸線、價格低廉的平民美食、充滿獨特情調的法式風情,無一不是吸引臺灣旅客造訪的誘因。根據越南旅遊總局記錄的資料,從 2016 年開始,臺灣赴越南的旅客就一直是成逐年增加的趨勢,各種關於越南旅遊的攻略、手札也隨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但說起臺灣人去越南旅遊這件事啊,其實也並非現在才有,翻開史料仔細搜索,我們會驚訝地發現,早在兩百多年前的嘉慶年間,就已經有臺灣人去越南旅遊的先例,只是,與現在懷著閒情逸致的出遊不同,這場清領時期的越南旅遊,竟然是一場風難之後的「意外之旅」!
多災多難的科舉行
1801 年,蔡廷蘭出生在澎湖馬公的一個書香世家,父親蔡培華是一名鄉里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蔡廷蘭幼承家學,在父親的親自教導下博覽群書,十三歲時就順利的考取了秀才,三十二歲時,澎湖遭遇飢荒,蔡廷蘭眼見家鄉疾苦,於是趕忙寫了一首《請急賑歌》長詩,向主持賑災的福建長官周凱請求加賑,蔡廷蘭妙筆生花的文筆與深切民瘼的情懷,讓周凱大為賞識,讀畢,周凱當即親往勘災,下令加賑澎湖,同時也將蔡廷蘭收入門下,教導他讀書作文的要訣。往後數年,蔡廷蘭都在周凱門下學習,為接下來的科舉鋪路。
1835 年,蔡廷蘭與弟弟蔡廷揚一同前往福建參加鄉試,但卻雙雙落榜,名落孫山的蔡廷蘭只能摸摸鼻子返回澎湖,然而,這一次的返鄉之途並不順利,因為,他遇到了颱風。清領時期還沒有給颱風命名的慣例,我們無從得知當時蔡廷蘭遭遇的颱風從何而來、雨量多寡,但那一次的颱風肯定是可怕的。據蔡廷蘭自己的記載,這次的風暴來得又快又急,航行到一半,頭上一片烏雲聚了過來降下傾盆大雨,而後狂風大作,吹得媽祖旗颯颯作響,接著,在洶湧的波濤之中,一道巨浪打上船頭直接將小船捲入水中,把上頭的艙蓋盡皆打碎,看著此情此景,船上眾人不由得開始嚎啕大哭,連蔡廷蘭都覺得這下死定了,但也不知是不是求生的意志太過強烈,就在這時,蔡廷蘭卻突然停止了哭泣,轉過頭來命令船長把桅桿給砍斷!
生死交關,船長也顧不得那麼多,當即一個手起刀落,就把桅桿給丟下水裡,結果,神奇的事發生了,少掉桅桿的船失去了那份重量,竟然就成功穩定下來了。然而,這艘無桅的船已經無法控制航行的方向,撿回一條命的蔡廷蘭一行人無可奈何,只能聽天由命,一邊拿海水蒸芋頭吃,等到海象再次平靜下來,他們早已漂流到了一個不知何處的陌生地帶。
安南奇遇記
小船漫無目的地航行了四五天,眾人就這樣吃著芋頭讓自己多活幾日,然而,就在這時,另一個奇蹟卻出現在了眾人眼前——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幾條黑痕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等到大霧散去,遠處幾座山峰便顯現了出來,與之一同映入眼簾的還有山下鱗次櫛比的民居樓舍。一會過後,小船終於漂到岸邊,一行人便在這裡拋下了錨稍作休歇,隔天破曉,港口一艘漁船朝蔡廷蘭的小船划了過來,結果,雙方一對話才發現彼此間語言不通,漁者只得在手上寫下「安南」二字,蔡廷蘭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漂流到越南來了!
不久,岸邊又有另一艘漁船駛了過來,船上的人自稱是福建人,操著一口與蔡廷蘭相差無幾的鄉音來幫他當翻譯,有了翻譯,蔡廷蘭一五一十地把自己這幾天的冒險經歷和盤托出,結果得到的卻是岸上居民們不約而同的驚訝表情,因為蔡廷蘭登陸的這處海域,實際上充滿了暗礁與漩渦,是一處危險地帶,但一行人居然還能靠著一艘連桅都沒有的船安然登陸,那還真的只能用「命大」兩字來形容了。聽完蔡廷蘭的經歷,岸上的越南人愈發感到神奇,二話不說趕忙把蔡廷蘭等人接到岸上,幫他們換上一套新衣,還煮了一席珍饈讓這群人恢復元氣。得到如此殷勤的接待,讓蔡廷蘭真的是感激涕零,他趕緊拿起紙筆,把這一段歷劫歸來還被宴請的曲折橋段寫了下來,而這個段落,也是蔡廷蘭越南遊記《海南雜著》中的首篇。
在登陸越南後,迎接蔡廷蘭的除了有熱情的村民,同時也有越南當地派來的官員。蔡廷蘭漂流至越南時,越南正值最後一個王朝阮朝的統治,當時統治阮朝的明命帝傾心漢化,不但在國內的諸多制度上皆採漢制,更曾立下大志,要把越南打造成跟清朝一樣的強國。阮朝時期,越南士大夫們自詡為中華文化的傳承者,是正統的「華」而非「夷」。在這種氛圍下,蔡廷蘭作為一個「正宗」、從「天朝」來的飽學之士,在越南就很吃得開,對越南人而言,蔡廷蘭很像是某種珍禽異獸,尤其是對當地的讀書人而言,更有強大的神祕吸引力,所以在蔡廷蘭停留時,幾乎每天都有人帶上各種當地土產登門拜訪,只為求得天朝文人的贈詩。就這樣,透過一番交陪,蔡廷蘭從身上一無所有變得盆滿缽滿,然而,蔡廷蘭卻不打算繼續多待,並非越南的生活難以忍受,而只是因為,他心底的思鄉之情開始作祟了。
順化皇城的末代盛世
打從登陸越南伊始,蔡廷蘭就開始與當地的官府接觸,試圖找到返鄉的方法,當時想從越南回澎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走海路,好處是距離短,但必須等到季節到了才能出發;一個則是走陸路,是可以立即啟程,但要走很久,必須先橫越越南國土一路走到福建,然後再搭船返回澎湖。對蔡廷蘭而言,這兩個選擇裡,他當然是希望能夠越快出發越好,於是毅然決然選擇了陸路。
1835 年年底,蔡廷蘭一行從越南中部的廣義省正式啟程,沿途蔡廷蘭也記載了在當地的所見所聞,從壯麗山川,到食衣住行,獨在異鄉為異客,似乎每個角落總充滿了稀奇的事物。行至廣南省與順化省的交界時,蔡廷蘭登上了有「越南脊梁」的海雲山,臨風遠眺山下鬱鬱蔥蔥的自然景致。賞景完畢,蔡廷蘭又跳脫了自然的旖旎風光,來到車水馬龍的阮朝首都順化。
在現代,遊人若去順化旅遊,一個絕不可能錯過的景點就是擁有悠久歷史、還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的順化皇城。順化皇城今天已成為一處徒具觀賞性質的景點,但在蔡廷蘭那個時代,這座城市卻是天子的居所所在,在這裡,蔡廷蘭目睹了皇帝騎大象出巡的豪華陣容,而也是在這裡,蔡廷蘭過上了第一次,也是人生唯一一次的越南春節,看見越南家家戶戶更換桃符互相拜年的和樂場面,這位孤獨旅人的思鄉之情再度被勾起,與自己弟弟哭成一團,在這幸福洋溢的當下,顯得格外淒楚。
在過年期間,糧倉並不開放,於是蔡廷蘭便在這段期間裡遊覽順化,朝廷裡的中央官員聽到有來自清國的遠方來客,紛紛慕名前往拜訪,並大擺宴席請蔡廷蘭吃飯,越南人吃的食物,蔡廷蘭如此寫道:「飲食設一銅盤置席上,列肴饌其中。酒甚醇,冷酌。牛豕魚肉半生熟。復供數大盤,率切生菜、雜生草,和鹹魚汁噉之。」透過這段記載,可以見得越南獨特的飲食特色,如食用半生熟的肉類、蔬菜很多,除此之外還會淋上魚汁調味。兩百年前,越南人如此大快朵頤,兩百年後,我們仍然可以在如今的越南找到一些傳承下來的特色,像是這個鹹魚汁,其實就是現在各家越南小吃皆有提供、走到越南雜貨店裡都有販售的「丁香魚露」。若有吃過道地的魚露料理,絕對可以感受到魚露在口中散發出的鹹味與鮮味,而蔡廷蘭似乎也很尬意這種醬汁,還用了一句閩南話「腥臊」達了自己讚不絕口的心情。
用餐完畢後,緊接著,越南官員們又再度邀約蔡廷蘭一起同遊皇城,順化皇城無疑是壯麗的,從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到皇城的高城深塹,這一切天子腳下的景觀,都使蔡廷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在《海南雜著》裡寫洋洋灑灑寫了兩大段。如今,斗轉星移,雖然已經過去了快兩百年,順化皇城卻依然不減雄偉,蔡廷蘭在書中提及的那些地方,除了有部分已遭越戰戰火破壞,其他大部分的建築其實都還找得到遺跡,所以囉,如果有朝一日去越南旅遊,那可絕對不能錯過這個連古人也說讚的景點啦!
北越最終章
歡樂的日子過得很快,等到初七糧倉開放,蔡廷蘭又接著開啟趕路模式一路向北,經過兩個月的水陸兼程,一行人抵達了河內。河內是現在越南的首都,在阮朝時期則是阮朝皇帝的北城行宮,這座城市擁有十分悠久的歷史,在阮朝之前,它曾經是越南吳朝、李朝、陳朝、黎朝等多個朝代的都城。在河內,蔡廷蘭首先參觀了黎氏故宮,黎氏故宮今天的名字叫昇龍皇城, 由於阮朝前面的後黎朝將此地設為首都,故得此名。
就規模而言,這座擁有七百年歷史的古城並不會輸給順化,只是蔡廷蘭前往參觀的那個時候,昇龍皇城早已因此前越南爆發的西山起義、清越戰爭而被摧毀大半,等到阮朝建立,阮朝皇帝又以這裡已非首都為由將皇城規模縮減,換言之,當蔡廷蘭來造訪皇城時,那個全盛時期的皇城早已不復存在,徒留一處令人傷春悲秋的廢墟。 不過,作為一介朝經暮史、學富五車的儒者,這種充滿歷史氣息的名勝地標,仍對他有著巨大的吸引力,那一夜,蔡廷蘭沒有睡,而是與身旁的隨行吟詩作對了整整一宿,回想早晨遊歷的黎氏故宮,心中只有無限的感慨。
一天通宵過後,朝陽再次從東方升起,標誌著啟程的時刻再次到來。在河內,蔡廷蘭停留的時間並不久,僅在參與一席當地官員舉辦的餞別大會後。就接著踏上旅途,經過六天的行程,蔡廷蘭來已經來到了越南最北的省分——諒山。
翻開地圖來看,諒山省與中國的廣西接壤,今日的諒山省,由於鄰近中國的地理位置,有著由許多攤商小販聚集而成的商業街,每天清晨國門一開,兩國商人也會各自穿越邊境前往異國做生意,呈現一派熙來攘往的氣象,但在兩百年前,諒山省可就不是這番模樣了,據蔡廷蘭記載,他那時所看到的諒山地景,根本就是一片荒山野嶺,地上的草長得比人還高、小徑兩旁的林木讓陽光照不進來,許多蛇蠍蟄伏其中,更令人頭疼的是,這一帶的治安並不好,有著許多專門打劫過路商旅的山林盜匪,為了避免盜匪暗算,這裡所有的菜餚都必須要添加一種來自荷蘭的辣椒,以免盜賊偷偷在飯菜裡下毒。
不過,雖然乍看之下,諒山就是一塊瘴癘之地,但在這裡,蔡廷蘭還是記下了幾項讓他覺得頗具趣味的見聞,像是羽毛色彩斑斕的孔雀、鬼斧神工的鐘乳石岩洞,還有當地土人特色的嘴琴歌舞表演。 與蔡廷蘭遊歷的其他地方相比,諒山沒有人聲鼎沸的熱鬧街市,但卻更多地保留了這種自然原始的生態,而這與其他景點迥異的地點, 也成為了蔡廷蘭越南之旅的最終章。三月初五,蔡廷蘭在越南一眾官員的護送下,踏進了中越邊境的鎮南關,離別之際,雙方離情依依,越南人贈送給他幾大貫的銅錢當作旅費餞別,而蔡廷蘭則一貫以當場作詩回贈並答謝他們這幾天來的照顧。之後,蔡廷蘭一路東行,穿越廣西、廣東,經過五十多天的旅程,蔡廷蘭總算順利地回到了澎湖,結束了這趟神奇的越南之旅。
旅程結束後,蔡廷蘭開始整理思緒,把這段難得的意外經歷撰寫成冊,命名為《海南雜著》,而要在這本書寫完後再過個幾年,蔡廷蘭才會科舉登科,成為澎湖歷史上唯一的進士。
《海南雜著》創紀錄
蔡廷蘭撰寫的 《海南雜著》,分成上卷與下卷,上卷是蔡廷蘭在越南的所見所聞,包括〈滄溟紀險〉、〈炎荒紀程〉、〈越南記略〉,而下卷則是蔡廷蘭的途次唱酬之詩,把他在越南這陣子當「吟遊詩人」的詩作盡數收入其中。通篇看下來,雖然書中所述大多為越南之事,似與臺灣無關,但實際上,這本書卻一連創下了臺灣文學史上的多個紀錄,像是臺灣史上第一本外國見聞錄、臺灣史上第一篇海難文學,以及清代臺灣人著作外譯的首例等。
在蔡廷蘭考上進士後,《海南雜著》的名氣也跟著一起水漲船高,自 1837 年刊行後,於三個月內旋即有初刻一、二刷,以及二刻一、二刷等四種版本,書中客觀、詳實的筆觸,以寬大的胸襟記載異國文化,常是讀者最為稱道之處。同治、光緒年間,《海南雜著》被翻譯為俄文與法文,而後步入近代,日文、越南文、韓文譯本也先後問世,一本書能夠被翻譯成如此多國的語言,充分體現了這本書的重要與獨特。在考取進士後,蔡廷蘭前往福建任官,1859 年卒於任上,但他所撰寫的這本書,卻直至其身故後的兩百年都影響仍存。
在現在的臺灣,《海南雜著》說實在不算是一本有名的書,不但教科書裡沒有提,就連相關的研究,也是近年來才開始展開的。但是,若是就臺灣的「旅外文學」層面而言,那《海南雜著》這本書,其實也算是一個從清領時期就留下來的彩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