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因廣大香港移民聚居,而有「小香港」之稱的山打根(Sandakan),位在跟臺灣距離其實不遠的東馬來西亞沙巴州屬。即便因城市發展的關係,市區榮景不再,山打根仍舊作為婆羅洲雨林的熱門入口之一,每年吸引數以萬計的國際觀光客。儘管這個地名對臺灣而言有些陌生,然而上個世紀此地最血腥的一段歷史事件之一,卻有臺灣人參與其中,那就是發生在二戰尾聲的「山打根──蘭瑙死亡行軍」(The Sandakan Death Marches)。
在臺籍監視員的戰犯審判報告中,透過倖存者的證詞、法庭中(嚴格來說只是簡陋搭起的棚子)的詰問,說明了他們是如何將某些戰俘活活虐待致死。其中一個刑案是殺害試圖逃亡而被殺雞儆猴的澳洲戰俘 Albert Neil Cleary 。逃跑失敗遭到逮捕的 Cleary 被監視員連續三個半小時輪流施暴,除了拳打腳踢之外,也以棍棒和槍托毆打。為此案作見證的倖存戰俘之一 Keith Botterill 表示,他在隔日中午從勞動地點返回時,見到監視員還在打 Cleary ,到了夜晚,監視員輪班後的毆打更是變本加厲。
關於服從命令的機制,人權與文學學者詹姆士.道斯( James Dawes )在其著作《惡人:普通人為何會變成惡魔?》中有詳盡的思辨過程。道斯在書中採訪了許多二戰日本軍人,他們多半不給人「惡人」的形象,對談之中顯示,他們大多只是普通的年邁日本老人,有些甚至用餘生懺悔自己的罪行。然而到底是什麼讓他們能夠做出令人髮指的暴行?其中一位受訪者江波君表示,從回話態度到軍靴、武器的保養等等,都能是上級對他們呼巴掌的理由,「我們日夜挨耳光。結果就是,我們做為人而擁有的情感與理性被體罰徹底摧毀。然後當你聽到上級或老鳥吩咐些什麼,你會發自本能地馬上照辦──就像個機器人那樣。你大可以說每個士兵的個人自我都被殺死了,摧毀了。總之,他們就是有辦法把你訓練得像個機器人或奴隸,會以反射動作回應命令……」去年甫重獲出版的小說《獵女犯》裡,曾親身以臺籍日本兵參與南洋作戰的作家陳千武寫道,二次大戰結束的那一天,主角「臺灣特別志願兵」林逸平頭一個想到的並不是和平的到來,而是軍隊裡權力的瓦解。「林兵長覺得這頓晚餐又香又好吃,從進入軍隊以來沒有吃過這樣輕快的晚餐;因為霸佔隊部的老兵們都癱瘓了,飯菜裡沒有摻雜著惡性權勢的油膩味道哩」。
然而有極少數的人,硬是不願屈服於那樣的環境。有一位善待戰俘的臺籍監視員 Nakamura Koji 在朝日籍長官開槍並丟了手榴彈後舉槍自盡,沒能撐到終戰後的審判的 Nakamura ,因此沒有留下審判資料。另外一名派駐山打根的臺籍監視員,漢名林錦樹的豐田耕吉( Toyoda Kokichi )則透過審判報告留下他獨一無二的遭遇。
豐田耕吉跟其他六名監視員在行軍時被日籍軍官要求處決 23 位戰俘,終戰後這 7 位戰俘監視員被分別判處 12 年或 15 年的徒刑,然而,前面提到過的倖存戰俘之一 Keith Botterill ,在戰犯審判過程中,認出了平時總是善待戰俘的豐田,並提出希望重審豐田刑期的意見。 Botterill 在證詞中說道,豐田曾多次在要搜查集中營前事先警告大家,或是當日籍長官對監視員下令,要他們嚴格對待戰俘時也會預先示警。 Botterill 並補充所謂的「嚴格對待」被戰俘們私下稱之為「仇恨時段( hate session )」。比對歷史學者田中利幸( Tanaka Yuki )在其著作Hidden Horrors: Japanese War Crimes in World War II 中對山打根死亡行軍的研究,「仇恨時段」指的可能是日籍軍官在戰爭情勢愈來愈不利的時候,開始會透過觀看監視員毆打戰俘來取樂這件事;田中利幸也指出,與此同時,日籍軍官也會以不當對待戰俘監視員來緩解自身的挫敗感。
豐田耕吉的刑期後來在加入了另一位倖存戰俘 William Sticpewich 的證詞後,最終確定縮短至兩年。 Sticpewich 在證詞中表明,他曾經目睹豐田因為拒絕懲罰戰俘而自身遭受懲罰。此外,他還樂於學習英文,因為不希望跟戰俘之間產生誤會。豐田還會自掏腰包買食物和香菸給戰俘,甚至在戰俘們休息時幫忙把風。豐田耕吉是山打根戰俘監視員中唯一一位在判決上有這樣翻轉的例子。
為豐田提出上訴的這位倖存者 Keith Botterill 在終戰後回憶道,他那個小組在行軍時,有五十個人一起出發,抵達蘭瑙時已經只剩三十七人,無法抵達的俘虜多半直接橫死路邊,若是有半死不活的俘虜跟不上行軍的腳步,則會被射殺或是以刺刀刺死。 Botterill 說,一路上,他漸漸明白先前出發的隊伍大抵都碰上了相似的命運:「雖然我沒有看到比我們早出發的那些人的屍體,但我聞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