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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一名大學教授失業的元兇竟是保險套?醫學與道德之爭,十九世紀的性產業與性病防治

2023-01-12
長期以來,醫界高層對「預防性病」這項概念嚴加譴責。一七七二年,巴黎大學教授季爾貝.德.佩瓦爾(Guilbert de Préval)公開示範其防護液體之功效後,便因此遭到校方開除
性產業或許自古代開始,便已傳承許多避孕祕訣,而讓人驚奇的是,這些祕密始終朦朧隱晦。
 
法國歷史學家阿蘭.柯爾本(Alain Corbin)在本書中梳理了「歷久彌新的性行為風險」與「生物性的焦慮」,在女性喪失話語權的時代,透過執業醫師的紀錄與觀察,分析十九世紀性產業中的避孕手段與性病防治。
本篇文章部分內容涉及成人素材,未成年者請斟酌閱讀。

十九世紀初,供男性使用的防護措施有兩種:一種是「特效藥(spécifique)」,通常由肥皂或脂肪般的液體組成,製造者為人們認為不道德的某些醫師,或一般的江湖密醫;另一種則是由牛羊大腸的腸衣薄膜加工製成的保險套,根據醫學教授隆格勒貝(Edmond Jean Joseph Langlebert)的說法,該保險套乃是由一位名叫康得姆(Condom)的英國人於十八世紀中葉發明;另一些史學家則認為,保險套於十三世紀便已存在。保險套的起源,確實仍是個謎。

 

無論如何,醫師吉恩.阿斯特呂(Jean Astruc)一七三七年曾於其著作《性病治療》(Traité des maladies vénériennes)中提及保險套,我們也知道舊制度晚期的放蕩主義者(les libertins)確實會使用保險套。長期以來,醫界高層對「預防性病」這項概念嚴加譴責。一七七二年,巴黎大學教授季爾貝.德.佩瓦爾(Guilbert de Préval)公開示範其防護液體之功效後,便因此遭到校方開除。經過五年訴訟之後,最高法院於一七七七年認定校方這項決定沒有錯誤。巴黎大學為自己辯解之時,表示他們拒絕承認的這項發明「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在引人墮落的自然誘惑之上,再添加一道使人道德敗壞而得以不受處罰的吸引力。」

這道控訴,亦適用於保險套。自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一七年,許多醫師如紀堯姆.迪皮特朗(Guillaume Dupuytren)、查爾──路易.卡岱.德.嘉西顧爾(Charles-Louis Cadet de Gassicourt)、乃至艾蒂安.帕里塞特(Etienne Pariset),均明確支持巴黎大學的立場。一八二六年,羅馬主教良十二世(Léon XII)一份赦書強烈斥責「英國保險套」,原因之一是它「在上帝意圖於人們犯罪之處懲罰他們時,妨礙了神的旨意」。身為天主教徒的執業醫師們,對保險套所抱持之敵意,因此更加鞏固。帕宏──杜夏特雷對此大加撻伐,他的激烈言詞於三十年後由尚內爾醫師再度引用。

 

然而,醫界仍有幾名堅決支持推廣保險套的醫師,單獨行動的他們譴責同行的偽善,並強調無私的博愛精神。一八二七年,查爾.隆德醫師正式捍衛羊腸保險套的使用。九年後,哈席耶醫師強行在《公共衛生與合法醫藥年鑒》之中收錄一段頗具篇幅的、關於男用與女用保險套的辯護與圖示。
 

1813 年蒐藏於隆德大學博物館的保險套(Source: wikimedia

當此爭議沸沸揚揚之際,保險套的製造與銷售,與性產業業界關聯甚密。在巴黎,這項屬於放蕩主義者的交易,乃是圍繞著高級妓院所在的皇家宮殿(Palais Royal)一帶。若保險套的買賣就這樣繼續維持在一定範圍之內,且保持低調,當局便容許它們存在。一八二八年,巴黎警察局長路易──馬雷.德.貝雷姆(Louis-Marie de Belleyme)將保險套的販售界定為違反善良風俗的行為,因為該交易變得「太過明顯」。保險套的使用與賣淫之間的關係,就此不斷被特別強調。

幾份文獻亦提及,當人們在試圖「排斥受孕力」的情況之下,「英國保險套」的益處與使用。此乃介於正式買春與婚姻生活的中間地帶,其中並存著充滿誘惑力的女子與被包養的情婦,在這接近賣淫的灰色地帶,避孕與墮胎的城市實踐,同時萌芽。

 

戴套太麻煩,就算有梅毒也不怕

由於人們對梅毒的恐懼自一八六○年代開始日益加劇,性病防治的必要性成為醫界不得不接受的課題。然而,「英國保險套」是否就此在各個妓院公然激增呢?鑒於買春頻率普遍極高,公娼妓院或許因此成為男性學習避孕方式的媒介。

某些醫師的確曾經期望,能夠全面強制妓院使用保險套。自一八五八年起,教授保羅.迪戴便如此要求:

 

在每間妓院的每個房間,都要在最顯眼的地方放置一個盒子,盒內永遠裝著數量合宜的保險套,以供嫖客取用,並且清晰標示:免費防護措施。

他並寫道,在妓院常客當中,確實「有許多人希望使用它,卻不敢要求。有些人一點都不想負擔這費用,有些則付不起。」

然而,半世紀後,儘管顧慮旗下妓女健康的老鴇們殷切努力,防護措施的使用依舊只局限於妓院內部。在巴黎,「英國保險套」僅在最高級的妓院廣為使用,保險套在這裡是免費發送的。反觀次等妓院,保險套售價半法郎,幾乎無人使用。至於郊區或外側大道的妓院,嫖客從不使用這類措施。一九一二年,土魯斯的妓院常客仍舊藐視保險套,榭利醫生對此表示遺憾。在阿爾及利亞的妓院內部,保險套的使用在十九世紀期間日益減少,到了一八七七年左右,只剩幾名已婚男性繼續要求使用保險套,而殖民軍的官兵們則蔑視防護措施。
 

畫中描繪男子的情人幫忙戴上保險套(Source: wikimedia)

這場失敗,有諸多原因。在橡膠材質占據市場之前,羊腸保險套始終價格高昂。除此之外,妻子極易因此默默起疑。妓女們往往只要求那些被老鴇發現淋病病徵的嫖客戴上保險套。男性終究不喜歡使用它,這些有時候還沒清理乾淨就被老鴇拿出來給他們重新使用的保險套,使他們充滿疑心。使用羊腸套之前,必須先沾溼陰莖,貝特宏與杜榭斯尼寫道:「戴套的儀式導致興奮感消失無蹤,而興奮感對陰莖功能不可或缺。」與後來的橡膠或塑膠相反的是,動物腸衣製造的保險套會緊縛尿道口,使得射精時的快感大為降低,有時甚至導致疼痛。

關於梅毒的放肆玩笑,形成一種反對保險套的輕佻言論,這現象可由青年們的淫猥歌曲,以及作家夏爾—路易.菲力普筆下的大個兒朱爾(le Grand Jules)的態度所象徵的立場一窺端倪。在這風氣影響之下,使用保險套的人數更加減少,在軍隊裡尤其如此,儘管上級長官竭力強制他們使用。不久之後,人口統計學者便將記下這場啟蒙的失敗結果。一九一一年,統計學家賈克.貝提雍證實,英國男士愛用的保險套,在法國僅由一些伴侶拮据使用,雖然買春幾乎是普遍現象。

 

 
使用保險套是當時男性預防梅毒的最佳辦法(Source: wikimedia

女性性工作者的性病防治

女性的性病防治,並未如男性一般遭受譴責。醫師們很早便鼓勵她們保護自己。娼妓存在的必要性既然已被承認,那麼她們若因性病而蒙受痛苦,人們便不能罵她們活該遭受懲罰。而且,陰道注射以治病作為藉口,得以免於遭受道德人士怒叱,它的醫療效果可以掩藏性病防護措施的雙重疑慮。根據絕大多數的文獻,當時的公娼經常灌洗陰道。新的化學藥品,為她們提供不可計數的製劑。關於這些灌洗液,我們得注意,在假借官方藥典的江湖密醫們強力鼓吹的特效藥、以及由那些注意不要驟然脫離傳統醫學教誨的醫師們所調製的「清潔液」之間,若企圖不計代價分辨兩者,將是徒勞無功。

十九世紀上半葉多數開業醫師在這方面遵循的,是著名的性病研究專家菲利普.里科爾(Philippe Ricord)教導的方式,要求妓女們僅在性交之後淨身,因為他們擔憂事前灌洗會洗去黏液,使得病毒更易被人體吸收。當時,病毒感染經常被視為一種內滲現象的結果。

醫界權威所建議的灌洗液,成分是一長串沒完沒了的名單,其中有幾種較為常用。首先是醫生們大力宣揚的肥皂水,哈席耶醫師於一八三六年推薦使用。里科爾的學生們誇耀收斂劑的功效,它能使陰道分泌物變得黏稠。另一些似乎較無人聽從建議的醫師,則建議使用含有水銀的溶液,但該製品不受當事人青睞。此外尚有馬龍(Malon)的酸醋水、貝弗(Bayford)鼓吹的檸檬水、以及含有松節油的酒,這些製品實際上究竟有多少人使用,難以確切評估。一八三六年,哈席耶醫師大力讚揚他的「制酸藥洗劑」,一種可以溶解於三十五度溫水中的氫氧化鈉洗滌液。哈席耶醫師希望,在公娼妓院裡:

 

主管機關有足夠能力不間斷地強制供應氯化制酸藥以及肥皂,並在明顯處張貼通告,使人理解這些措施的重要性與使用方式。

此外,他亦要求管理單位強制妓女在每次性交之前灌洗陰道,但並未抱持太大期望。

實際上,他的要求未受採納。法國政府迴避介入私人衛生領域。一八六七年,醫師穆杰歐(Mougeot)在國際醫學會議上表明的願望,並未改變這樣的立場。一八七二年,醫師伊波利特.歐莫對此感到惋惜,他讚揚的是柏林當時通用的措施。的確,柏林有道法規,強制妓院老闆必須給予住宿妓院的娼妓一人一支注射式沖洗器。戰間期如繁花盛開的那些預防性病的妓院,其前身位於北方與中部的歐洲,而非公娼管理制度的起源地法國。陰道灌洗在法蘭西繼續隱藏於祕密範疇,但我們必須再度強調,這並不代表使用者人數不多。
 

婦女使用的陰道沖洗裝置(Source: wikimedia

事實上,的確有證據證明幾種產品被廣泛使用。譬如液態氯化製劑,甚至藥劑師拉巴拉克的著名溶液。在波爾多,尚內爾醫師配製的「清潔液」大獲成功,「這項產品在大桶中大量製造,以每公升一毛錢的價格,由診療站的護士販售給娼妓。」尚內爾醫師於一八六八年寫道:最近幾年期間,波爾多的妓女平均每月會購買三百五十公升該製品。尚內爾很欣慰自己發明的「清潔液」在賣淫女子之間推廣了使用洗滌液以及注射式沖洗器的習慣。里昂的娼妓使用的是醫師侯德(Rodet)極為高明的溶液,由硝酸、鹽酸與氯化鐵調配而成。榭利醫師於一九一二年寫道:妓女們害怕於例行健康檢查時發現病變,因此在健檢前幾天會增加藥劑灌洗的次數。

然而我們必須警惕,這些製劑的發明者總熱衷於證明他們的產品有人使用,我們不可因此高估其風行程度。一些較無利害關係的記述者便顯得較為審慎,譬如貝特宏與杜榭斯尼便指出,妓院中使用這些洗液的女子,終究只是少數。

無論如何,性產業業界促進了陰道灌洗的普及,這一點無庸置疑。更廣泛地說,一八九○年代開始大量宣傳推廣的婦女私處衛生保健,最初是在此醞釀成形。此外,在性病防治的名義之下,以避孕為目的之化學成分亦悄悄摻雜其中,而當代的藥理學家傾向於承認它們有一定的功效。這些「清潔液」的組成成分當中,有些具有殺精作用,這點應該無法否認。若考量為數眾多的「從良」妓女的話,這樣思考亦不為過:賣淫女子,無論隱退與否,她們都在百姓階層中勾勒出一種典範,示範女性如何贏得自己身體的掌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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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出版《時間、欲望與恐懼:如何再現最真實的歷史樣貌,阿蘭‧柯爾本的感官史講義》,圖片為故事StoryStudio編輯部新增,標題與段落並經調整。
文章資訊
作者 阿蘭.柯爾本( Alain Corbin)
譯者 林佑軒、周桂音
刊登專欄 臺灣商務印書館
刊登日期 2023-01-12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