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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野與文明的分水嶺:湯瑪士・科爾《牛軛湖》如何畫出美國靈魂

鄭台祥 2025-06-18
現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牛軛湖》(Source:美國大都會博物館

1836 年初的嚴寒冬天,美國畫家湯瑪士˙科爾(Thomas Cole)正埋首於「帝國的進程」這一系列畫作,其中包含了五張橫幅超過一米五的大型油畫。內容描述了一塊沿海谷地的轉變過程,從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逐步進展到田園牧歌式的農村,並歷經工業化發展一系列建設,達到極端的繁榮鼎盛,隨後卻因人心貪婪、資源耗竭導致的動亂戰爭,最終走向衰敗的景象。

 

這項工作已持續了近三年,畫風堪稱史詩級的壯闊。這位心思細膩的畫家也為此耗費極大的心力。然而,作品本身卻始終達不到心目中的理想效果,構圖、畫面、光影、色彩等細節……早已經過無數次的反覆修改。除此之外,科爾本人的生活也不太順遂,瑣碎家務,財務困窘等都令創作景況雪上加霜。此時,他的贊助人,慷慨的紐約富商里德(Luman Reed)來信,建議科爾不妨暫緩延宕手邊工作,轉換心情,從沉重的歷史題材中抽身,轉而創作自己擅長的輕鬆作品,並為四年春天即將在紐約舉辦的一場展覽作準備。當然,如果還能賣個好價錢就更沒話說了。

 
湯瑪士˙科爾的肖像(Source:wiki/公有領域)

科爾猶豫再三,最終接受了贊助人的好意。一方面也是渴望接觸人群,覺得好一陣子沒出現在公眾視野,怕被勢利眼的紐約藝術圈邊緣化。他回信表示,對於即將推出的作品,心裡已經大致有底了。由於時間緊迫,他從素描簿裡選了一張風景速寫,「花俏的作品通常賣不出去,因此我打算創造一幅更貼近大眾、老少咸宜、也更能『說故事』的風景」。他回信道:「到了明年,就算你看到那幅畫掛在我房間也不用覺得意外。」


哈德遜河畫派(Hudson River School) 號稱是美國第一個由本土催生的藝術流派(或許有人有印象,它還是當年托福考試的熱門考古題),湯瑪士˙科爾則普遍被認為是這畫派的創始人。當我們在維基百科上搜尋「哈德遜河畫派」,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這張科爾的代表作《牛軛湖》(The Oxbow)。它至今仍懸掛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美國廳,每年吸引上百萬遊客,也在潛移默化之中,形塑著人們對於荒野、自然與風景的感受。

 

這幅畫擁有許多可討論的層面,至今也仍是 19 世紀美國藝術史最重要的研究對象之一。除了技術層面,包括了當時藝術家注重光線、色澤等表現技巧,它更反映了「風景畫」這一媒介,如何在社會的發展過程中,重塑「人與自然」這一看似無窮無盡的哲學命題,連帶開啟了環境生態的深層思考。其中,最常被探究的議題之一,就是科爾如何藉由描繪本土山川壯麗的風景,來呈現一種美國獨有的精神象徵與國族認同。

 

荒野、自然與國族認同

「荒野」是美國最重要的資產。「我們與歐洲不同,」一位作家如此寫道,「我們沒有君主、沒有法庭,沒有效忠對象,沒有貴族階級,沒有大教堂,沒有傳道者,沒有鄉村仕紳,沒有宮殿城堡…沒有牛津或伊頓,沒有文學小說,也沒有博物館……。」言下之意,歐洲大陸承襲千年的精神文明、繁文縟節,在簡單空荒的美式生活中通通缺席。美國唯一擁有的,就是一望無際、無盡延伸的荒野自然。

 

彷彿呼應著這番言論,科爾在 1836 年出版的《美國風景論》(Essay on American Scenery)已察覺到,是「荒野」這一美國獨有的特質,明確區分了美洲新大陸與歐洲舊世界。在舊大陸土地上,類似的原初荒野早已在漫長發展中被一再破壞殆盡,改朝換代、徹底被馴化成為文明狀態。原始森林已然遭到砍伐,塊石嶙峋的山脈被整平,不受控的湍急溪流,為了適應航運、容納密集龐大的人口需求,已全然改道。

 

因此,「荒野」之所以獨特,很大程度是因為它與「自然」連結在一起,占據美國人的日常,成為他們心靈的原鄉。山川壯麗的自然風景,被認為是上帝賜給一小撮「天選之人」的禮物,如同新英格蘭超驗主義主張,大自然每一面向,處處揭示顯露神跡,人與人之間透過大自然訴說著共同的語言,彰顯內在的神性,美國得以成為一個在上帝之下的國度(One Nation Under God)…荒野、自然、神性、風景的概念渾然交織一體,結合了宗教情懷、崇高道德的國族主義言論,進一步成為美國例外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的思想基石。[1]
 

1849 年阿舍˙杜蘭德(Asher Brown Durand)創作的一幅畫。畫中,科爾與詩人布萊恩(William Cullen Bryant)兩人站在高聳的峭壁前,談論著眼前崇高的自然風景。(Source:wiki/公有領域)

《牛軛湖》:哈德遜河畫派代表作

隨著春天來臨,科爾經歷一番掙扎,總算趕在期限交出了作品。然而,在冠蓋雲集的展會上,這幅畫第一時間卻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反應平平。最後被紐約企業家 Charles Nicoll Talbot 以當時 500 美元購入,並於他死後的房產拍賣上由美國財務大官政治家 Rusell Sage 的妻子 Olivia Sage 所購得。Sage 是一位慈善家與女權人士,長期關注教育、藝術與文化議題。1908 年,她將此畫捐贈給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並於 1924 年開始在美國廳展出,直到今天。

 

《牛軛湖》原名為「View from Mount Holyoke, Northampton, Massachusetts, after a Thunderstorm」。根據大都會博物館的官網說明,它描繪了一場暴風雨過後,從美國麻州的霍利奧克山頂向下眺望的景象。畫面左前方是一片茂密的原始山林,一棵受風暴拉扯的枯樹,連同大片的烏雲密布,占據了畫面左半部。中間的主景則是山腳下蜿蜒的康乃迪克河。河上白帆點點,兩岸是沖積平原形成的一畦畦肥沃耕地,田籬、房舍散落其間,幾縷炊煙,遠方則是錯落起伏的山丘,與逐漸清朗的天色。

 

創作動機:留下腦海中最美的景象

1836 年對科爾本人來說,也是充滿變動的一年。彼時的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紐約州哈德遜河谷村莊 Catskill 的工作室裡,以作畫為生,同年,他結識了房東的姪女 Maria Bartow 並於年底成婚。其間,他目睹了哈德遜河谷開通了第一條運輸鐵路,貨物人流來來去去,隨著工業化發展資源需求,大量森林遭到砍伐,轉化為農場、果園與工廠。他春夏秋冬、日以繼夜眺望的珍貴美景,同時也是賴以為生的創作靈感,就這麼一去不返。 

 

科爾最早萌生這幅畫的創作想法,可以追溯到 1829 年,那一年他待在倫敦學畫,閒暇之餘,也像大多好奇心充沛的留學生四處臨摹觀賞。在此期間,他見到了英國藝術家前輩霍爾(Basil Hall)的美國旅行期間所創作的一系列蝕刻畫,其中就包含了這一幅畫面。1827 年,霍爾來到霍利奧克山頂,利用投影描繪器(Camera lucida)的全景功能畫下了這張素描,他認為從霍利奧克山頂眺望康乃迪克河谷,是全美國最美麗的景象之一。從此之後,這幅壯闊的構圖就深植科爾內心,逐漸醞釀萌芽,也隱約促成日後一股創作的動力。

 

霍爾不只創作風景畫,同時也寫作記錄在美國的所見所聞。文章裡,他對美國人的典章制度、民族調性乃至生活品味,提出了不少尖銳的批評。霍爾認為大多數美國人根本不在意所謂的自然風景,他們來觀光的唯一目的只是圖個「我來過了」的到此一遊式念頭,美國朋友們大多都對自然、藝術麻木無感、漠不關心,更別提欣賞它的美麗了,而這正是造成藝術家難以施展的根本原因,這樣的批判,挾帶著一絲文化優越感,也在國內輿情譁然,觸動了美國人敏感的玻璃心,同樣影響了科爾。因此,他暗自決定,要透過創作風景畫,來教育仍屬於藝術初級班的美國人,來強化他們對於本土自然的欣賞能力,並將之提升至國家認同的高度。

 

康乃迪克河谷:象徵自然、文化與地景的變遷

早在 1820 年代,霍利奧克山頂已經是知名的網紅景點,吸引海內外遊客大量前往。本來,17 世紀早期的清教徒移民聚集在東岸的登陸地點,也就是麻薩諸塞灣殖民地(Massachusetts Bay Colony),那裡更靠近他們心中的歐陸文明中心。隨著新移民增加,土地資源逐漸耗竭不敷使用,以 John Winthrop 二世為首的移民開始往西移動,一點一點深入內陸,翻山越嶺來到距離波士頓約 150 公里的先驅谷(Pioneer Valley)一帶,那裏是康乃迪克河流經所形成的大片沖積平原,提供了肥沃平坦的土壤,理所當然成為適宜開墾耕種的聚集地,也形成鄰里關係緊密、自給自足的農業社群。

 

隨著聚落發展,這一代原本以農耕、零星家庭手工業維持以物易物的商業型態,逐漸轉型,經濟結構、產業規模擴大,出現了北安普頓(Northampton)、春田市(Springfield)等貨物集散中心,進一步發展為工業城鎮。鐵路、運河等建設相繼開通,使得原本只靠航運、四輪馬車的封閉河谷地貌,也漸漸產生轉變。然而,對東邊波士頓的富裕居民而言,這一帶依然在他們心目中保持了美麗的田園風情。這裡同時兼顧商業活動與田村意象的谷地,也帶動了一股旅遊風氣。 

 

牛軛湖成因(Source:Internet Geography
康乃迪克河的牛軛湖(Source:鄭台祥)

說起來,整個新英格蘭地區,在 18 世紀,多少都面臨了從原本自給自足的清教徒農業社會,邁向以營利為導向的工商社會的不可逆轉變的過程,這股力量看似對立,實則呼應了美國自立國以來,持續在農業與工商文明之間進行的一連串辯證。在西麻州景色優美的康乃迪克河谷。一方面它保留了過去清教徒以農立國的根源,一方面也接納了象徵進步的工商資本的進駐,隨之而來的,便是谷地滲入了世俗工商發展下的市儈氣息,以及無可避免的生態環境的破壞。

 

另一方面,人類活動也加劇了河谷地貌的變動。康乃迪克河發源於北邊的白山山脈,一路向南,進入河谷盆地後,由於地形改變,挾帶泥沙,加上流體動力導致流速不均等原因,河道逐漸開始蜿蜒,呈現 S 形。隨著日積月累的侵蝕沉積作用,彎曲弧度逐漸加大。1839-1840 年的嚴寒冬天,大量積雪融化導致河水氾濫,加上人為過度開墾渠道以供灌溉,使得原本已然狹窄的頸部土地終於被暴漲的河水淹沒,切斷,成為孤島。原本彎曲的水域由於沙土淤積,最終成為地理學上的「牛軛湖」。對比下列兩張畫作,可以看出此一演變過程。
 

1837 年英國藝術家威廉·亨利·巴特利特( William Henry Bartlett)的畫作(Source:wiki/公有領域)
1841 年Amherst College 地理學教授 Edward Hitchcock 臨摹巴特莉特的作品,對比兩張畫作,可以發現氾濫河水已經切過細小的頸部。(Source:國會圖書館/公有領域)

終於登頂:創作過程

1833 年,身為哈德遜畫派的領頭人物,科爾已建立起一位畫家的聲譽。夏日的某一天,他從紐約的工作室出發,乘坐蒸汽船沿著哈德遜河北上,遍覽了北方壯麗山水,轉往東邊前去波士頓。他一邊遊歷,一邊尋找贊助商,也就是在這段期間,他結識了里德,並得到了「帝國的歷程」這項工作。在 google map 尚未出現的年代,他手邊攜帶著前人的地理報告充當旅遊指南,一路跋山涉水,來到北安普頓。就在八月一個炙熱午後,他終於登上心心念念的霍利奧克山頂。

 

深受眼前風景的感動,科爾從兜裡拿出素描本,迅速記錄下眼前的景象,並以文字標註了群山的方位、前後順序,目測山與山之間的距離,以便日後回想空間的組織關係。接著,他鉅細靡遺的觀察河谷內所有風景的構成元素,包括岩塊、樹木、灌叢、森林河流,沖積平原與房舍等等,詳盡的程度到樹種、尺寸與排列方式都不放過,為了幫助記憶,他甚至以色票號碼標下畫面中個別元素如岩石、灌木……的色彩。
 

科爾登上山頂的素描(Source:底特律美術館/公有領域)

也就是說,《牛軛湖》的成品,並不是畫家第一時間,攜帶大包小包在現場完成的。而是先打好草稿、留下紀錄,隨即束之高閣。直到兩年半之後,也就是 1836 年初,收到贊助人的委託信,才又想起了它。三月初,科爾在他紐約的畫室裡,對著原本「帝國的進程」第三幅(也是最大的一幅)線稿畫到一半而放棄的畫布,改以這張素描為底稿,以顏料加上豐沛想像力,增添光影、色彩、質感等細部,省略刪減,反覆斟酌修改後,才完成了這一幅能「說故事的風景」。

 

換句話說,這是以現實打底,卻被賦予理想的作品。人們常說「現實很骨感,理想很豐滿」,然而在風景畫的世界,這不過是創作的常態。
 

從荒野到文明的歷程

這幅畫最常為人津津樂道的部分,在於它隱喻了美國這個年輕國家從荒野到文明的歷程。畫面左半部,是一大片原始密林、陰暗天色,風暴拉扯的枯樹作為前景,某種程度上象徵了令人畏懼的大自然,以及一種蠻荒、未開化的狀態; 畫面的右半部,作為主景的康乃迪克河繞了一個大彎、包圍住中間島嶼,與兩邊的沖積平原、房舍人煙,背景明亮清朗的天色,則象徵了安居樂業的農業聚落文明。畫面由左至右,從狂風暴雨,到雨後明霞,意味著美國從荒野過渡到文明的進展,也將兩者之間並存的衝突拉扯嶄露無遺。遠處山上意味不明的伐木痕跡,據說是希伯來文「上帝」,暗示這一片土地顯露了祂的神蹟。

 

相較於「帝國的歷程」一系列明確的主題與史詩般的敘事內容,這幅畫看似單純的描繪風景,卻也暗藏了不少玄機。科爾以寓言的方式,將美國的文明進程,戲劇性的濃縮在一幅圖裡。換句話說,「帝國的歷程」是用五幅畫表達了一個完整的主題:從原初的蠻荒、田園、開墾、繁盛、戰亂,最終走向廢墟的過程,《牛軛湖》則是用一幅畫,表達了「帝國的歷程」的前半段:從荒野進展到田園的景象。

 

這當中也得以窺見科爾在繪畫風格上的獨特表現。對於 18 世紀末的英國畫家來說,風景美學已是一門專業論述,繪畫風格的區分其實是相當明確的。比如說,何謂「崇高」(sublime)、「美麗」(beautiful)、「如畫」(picturesque)等概念,已經發展出一套嚴謹而完善的規範。然而,這一套規範卻未必適用於新大陸人民的審美觀。新大陸人們的審美觀,沒有經過這些繁文縟節、規矩流儀的洗禮。因此,在這幅畫裡,各項看似矛盾衝突的元素,包括遠近、光影、明暗、粗糙精細,以及壯麗崇高等風景,無拘束的揉合、混雜在一起。成為一種融合並存的狀態。這樣的表現其實也反映了科爾早年的經驗,遊歷英法義大利各地,吸取不同藝術風格養分,加以融合,成為日後創作的指標。

 

故事的背後

如同許多歷史名作,這幅畫也留下了不少耐人尋味的延伸解釋。儘管標題名為「一場暴風雨過後」,但是畫面左方斗大的烏雲罩頂,在有心人眼裡,未必是消散,更像是即將來臨的暴雨,從何而來? 飄往何處? 是否暗示了某種強大力量的到臨,即將吞噬眼前村莊大地? 而右半部的清朗天色,極可能只是風雨前的寧靜罷了。

 

除此之外,這幅畫的空間組織也引人遐想。畫中的河谷風景,不只包含了上述可見的、由左至右、從山地到平原的轉變,也包含了看不見的、由前而後的、層巒疊嶂的空間縱深。前方的枯樹,背後是一片深綠覆蓋的茂密山脊,更後方則是烏雲密布的谷地,降雨集中在這一塊,上方群鳥飛過。不禁令人聯想到村上春樹在《刺殺騎士團長》一開頭所描述的情景:如果只是表面陰雨密布,那在山谷的深處,究竟發生了什麼??

 

畫面前方從原始山林到背面聚落,當中橫亙了一道急轉直下的陡坡,導致了強烈的景色落差感。這一落差感,根據《眼底帝國》(The Empire of the Eye)一書作者安潔拉˙米勒(Angella Miller)的說法,它暗喻了美國人因突發的工業化轉變所導致的一夕致富心態。然而這樣的心態,卻缺乏了對於歷史其實是一緩慢演進的省察,無視於周遭自然、生態環境的變遷,硬生生將自我意識的封閉隔絕於外,忽略了自身同樣也參與了這一變化的創造過程。

 

牛軛本來是一種農具,呈現 U 字形彎曲,用來牽牛耕犁,當然也可看作是一種馴化荒野的隱喻。將荒野馴化為可用耕地,象徵了對日常生活穩定與秩序的追求。畫面當中被 U 形湖水環繞的大片農村,正是勤勤懇懇的市井小民憑一已之力開墾,將荒野轉化、培育利用的後果,反映了對於上述理想的追求。因此,這一幅理想畫面的背後,是否也隱含了某種珍貴的荒野資產,終究會受到不可控人為、工業化力量破壞的焦慮?

 

以上種種謎題、聯想與解釋,有如蜿蜒曲折的康乃迪克河水,在畫面正中央留下一個巨大的問號,將所有懸而未解的故事,一同吸入日夜奔流的時間大河。河上零星散布的小船,最終會停泊何處?

 

結尾

1848 年 2 月,科爾因急性胸膜炎離開了人世,只活了 48 歲。同年五月,德高望重的紐約詩人、報社主編威廉˙布萊恩(William Bryant)參加了這位好友的葬禮。在為他所寫的長達 45 頁的墓誌銘裡,表達了對他的悼念。大意是科爾畫筆下的景象令我們(美國人)沉思何謂「自然」的真諦,也改變了對本土風景的觀感:「他的視野帶領我們直奔山巔,領略吾國荒野的獨特雄偉,其中包括那些從未被人類斧頭染指的密林,以及從未被人類文化扭曲的河岸…他的離去在每個人心底留下一片真空,也令我們警醒…。」

 

科爾本人雖未必是「美國例外論」的信徒,也不認為美國人是昭昭天命下的嶄新子民。出生於英國的他,同樣難以切斷自身與家鄉的連結紐帶,從而影響對新大陸的種種看法。對科爾來說,美國不是一群特殊的天選之人,從無到有建立起的嶄新國度,而是持續處在與舊大陸難分難解的歷史枷鎖之中。17 歲時舉家移民美國,輾轉賓州、紐約等地,28 歲時負笈歐洲,遊歷倫敦、義大利、希臘等古典文明,科爾畢生徘徊在新舊大陸帶來的文化衝擊,置身在城鄉交界帶來的急遽轉型,風景畫也成為終其一生的追求。美國本土的荒野、自然透過他的畫筆,至今仍稱得上是一場場富含教育意義、眼睛與心靈的豐盛宴席。

 

《牛軛湖》中還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那就是科爾將自己也置入了那一片風景中。畫中的他藏匿在石塊前方,手持畫筆,面向畫架,以觀察者的姿態眺望這一切。然而,在描繪眼前風景的同時,他仍不忘轉頭看向畫框之外的觀眾。這一回眸,顯示了一種雙重意識的身分轉換: 他既是創作者,也是風景的一部份,既是旁觀者,也是畫中人。這種若即若離、既抽離又投入的姿態,彷彿為這幅畫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註腳,供今後的人們持續尋思解答。
 

科爾將自己也置入了那一片風景中。

畫中實際場景,筆者攝於2011年秋天(Source:鄭台祥)

[1]One Nation Under God、American exceptional 等字眼都在 2025 年稍早美國總統川普宣誓就職的演講中出現。
參考資料
  1. Roque, Oswaldo Rodriguez. “‘The Oxbow’ by Thomas Cole: Iconography of an American Landscape Painting.” Metropolitan Museum Journal, vol. 17, 1982, pp. 63–73. JSTOR
  2. Parry, Ellwood C. “Overlooking the Oxbow: Thomas Cole’s ‘View from Mount Holyoke’ Revisited.” American Art Journal, vol. 34/35, 2003, pp. 7–61. JSTOR
  3. American Paradise: The World of the Hudson River School
  4. 1.Miller AL. The Empire of the Eye : Landscape Representation and American Cultural Politics, 1825-1875.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5. https://thomascole.org/
  6. 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10497
  7. https://explorethomascole.org/project/the-oxbow/
  8. https://digital.library.pitt.edu/islandora/object/pitt%3A31735054848159/viewer#page/1/mode/2up
文章資訊
作者 鄭台祥
刊登日期 2025-06-18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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