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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說《九尾龜》的密碼:那個文人與他的「特別讀者」們

2025-04-12

我愛讀雷蒙 · 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偵探小說,從前,讀到毛尖的〈錢德勒到好萊塢〉提到他曾說過跟比他年老得多的妻子結婚只為她有足夠的錢讓他安心寫作 。真掃興,不過作家也是人,在他提筆寫作前,首要解決的又真是「吃飯」這個問題。
 

為此,想起張愛玲在〈談讀書〉中提到晚清民初「小報文人」的生活是「晚上八點到報館,叫一碗什錦炒飯,早有電話催請吃花酒」,真夠詩意,幸好她說這只是文人筆下的理想生活 。那麼,這些文人在真實世界中又是如何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曾提到晚清小說《九尾龜》是一部很奇特的書,文學史家認為該書的價值不高,更特別指出該書的結構鬆散,〈楔子〉明明強調要諷刺晚清一名達官的家醜(大家又知道這達官就是盛宣懷),但這些內容卻只占該書的一少部分,反而小說大部分內容都在描寫作者張春帆自我影射的角色章秋谷的浪漫冒險史,但該書在晚清與老民國時期卻非常暢銷 。 文學史家似乎對這部暢銷書為何「文不對題」的興趣不大,但我卻有興趣作偵探追查,結果讓我發現了一個閱讀史的有趣課題 。
 

文人當窮酸?

晚年的張春帆很符合窮酸文人的形象,1934 年 11 月 27 日《晶報》〈病榻瑣談〉中他說自己因辦報失致負債累累,幸得「鮑叔」借錢解困,因好友不欲公開姓名,所以他用上善待管仲的「鮑叔」來比喻這位朋友。
 

約半年之後,張春帆就公開了誰是「鮑叔」。1935 年 5 月 11 日《晶報》刊登了張春帆悼念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下稱上海銀行)副經理楊敦甫的文章〈嗚呼楊敦甫: 鮑叔死矣(一)〉中指「鮑叔」正是楊敦甫,與他情同手足,二人的友情是在三十年前於又新公司作同事時開始的。
 

三十年前,即 1905 年,據《晶報》於 1935 年 8 月 15 日刊登張春帆的〈張春帆之自跋(下)〉所指,《九尾龜》的第一、二集正是寫於 1905 年,而那年他又在又新公司打工,有趣的事就出現了,翻查 1905 年的商業機構資料(圖 1),發現「又新公司公廠」的 Interpreter 就是 Yang Tuen-poo,而該公司的 Director-General 卻是 Sheng Huang-suan,即盛杏蓀是也,天啊!原來張春帆一邊替盛宣懷打工,一邊又寫諷刺他的小說。

只要對張春帆的家庭背景有點了解,當會明白他為何會在又新公司打工。首先,在 1927 年 8 月10 日《小日報》〈春江鎖記〉(圖 2)中提到,他的父親在盛宣懷會辦的招商局北棧當總管,此外,1927 年 9 月 27 日《上海畫報》刊登了他的文章〈盛莊太夫人小傳(上)〉指出盛宣懷的繼室莊畹玉是他的親戚,在晚清時期,莊畹玉正利用她作為盛夫人的身份在盛宣懷為大股東的華盛公司炒賣棉花謀利(見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的《盛宣懷未刊信稿》),華盛公司正是又新公司的前身。有著如此關係,莊畹玉要安排一位子姪進入又新公司打工,可說毫無難度。
 

圖  1 The North China Desk Hong List 1905, p.42
圖 2 漱六山房:《春江瑣記(續)》,《小日報》,1927年8月10日,頁3

張盛二人關係非淺,到底他們之間有何「恩怨情仇」,弄得張春帆要把盛宣懷家醜揭露出來?我找不到答案。不過,我較關心的卻是在我上一篇文章提到的鄭逸梅的〈漱六山房主人張春帆〉中指出,因為《九尾龜》這部小說的關係,弄得張盛二人斷絕來往,我卻覺得這一點很值得玩味。
 

「一封電報的密碼」

我們先看 1912 年 3 月 8 日在《時報》刊登時任江北都督蔣雁行的一封電報,圖 3 從右數起第五行出現:「南人疑北,北人疑南,坐令人民存□□瞻視之心。」這兩個方格是甚麼神秘密碼呢?當時任職《時報》編輯的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就給予過我們啟示,他說當時的電報常有號碼錯誤,需要猜詳它的原文,但有時就卻怎樣也猜不透。估計這兩個方格正是報館職員猜不透的錯碼,事實上,讀二十世紀初的《時報》又真是不時會看見這些方格。

不過,張春帆在他的《九尾龜》第十九集(這並不是我們在坊間可以看見那部晚清時期出版的《九尾龜》,晚清出版的《九尾龜》只出了十二集,第十九集的《九尾龜》是在 1925 年出版的,坊間未留意到有重印本)卻說出了這兩個方格是什麼字,書中說那位章秋谷(張春帆自我影射的角色)在 1912 年正擔任江北都督的秘書,他為都督撰寫一封電報,內文跟圖 3 那封電報接近完全一樣,圖 4 第二行就顯示了圖 3 那兩個方格就是「歧途」二字。
 

圖 3《時報》,1912年3月8日,頁3

 圖 4 漱六山房:《九尾龜第十九集》,上海,國學書室,1925年,3月,頁117

引這段資料只想帶出張春帆的部分謀生歷程,據他的外甥陶叔平於 1935 年 8 月 16 日在《晶報》章〈記亡舅張春帆先生〉指,張春帆曾數次跟隨他的妹夫陶紫泉(陶叔平的父親)從事軍政官職,包括在江北都督府、湖南國稅廳和江淮關等 ̥ 不過,張春帆從事這些官職有時也不會輕鬆,需要「公私兩忙」。
 

在張春帆為蔣雁行撰寫那幅電文不足一個月,他即要到上海公幹並辦私事,就是拜會時任江蘇都督的莊思緘,目的是為盛宣懷疏通,希望取回在辛亥革命時期盛宣懷在江蘇被查封的當鋪。沒錯,他是為盛宣懷工作,不過是間接為盛宣懷工作。根據《盛宣懷檔案資料之一:辛亥革命前後》中一封陶湘給盛宣懷的信中得知,當時陶湘正大力向盛宣懷推薦由張春帆辦理此事,陶湘盛讚張春帆的工作能力,又跟莊思緘關係良好,是辦理此事的最佳人選,陶湘字蘭泉,是盛宣懷的心腹,晚清時期在蘆漢鐵路任職高層,1911 年在又新公司為Director(圖 5),均是盛宣懷控制的機構。不過,這次疏通工作沒有成功,在張春帆給陶湘的信中,張春帆稱他為「二哥」,沒錯,陶湘就是前引張春帆妹夫陶紫泉的兄弟,張春帆在信中並提到會替陶湘辦另一事,他寫道:「至揚州之事,弟必當竭力設法,以期達此目的。總之,弟對於此事,受恩當報,義不容辭,如有眉目,即當奉告。」
 

圖 5  The North China Desk Hong List 1911, p.147

張春帆到底是受了陶湘還是盛宣懷之恩?他揚州之事又是否替盛宣懷辦?我們不知道,但卻清楚知道在晚清至民初期間,不論工作還是私事,均直接或間接跟盛宣懷或其相關利益團體有著關係,鄭逸梅所說二人斷絕來往,也不是不正確,因為盛宣懷是透過陶湘聯絡張春帆的。
 

不能忽略的角色:「特別讀者」

前已說過,我對《九尾龜》這部「文不對題」小說興趣是在閱讀史上,焦點是放在「特別讀者」這個角色。其實陳寅恪先生在多年前的〈讀鶯鶯傳〉一文已為我們上了寶貴一課,〈鶯鶯傳〉是元稹對科舉主考自我介紹的文章,他特地在文章中自我批判,表現出自己心向高門,而捨鶯鶯正因為她不是高門,主考對此作出肯定,元稹因此獲三等第一名,後來並娶得名門韋氏,踏上青雲之路。陳寅恪先生的文章令我們理解一篇傳奇與社會風俗和政治制度之間的複雜關係,亦令我們看到在唐朝這個歷史轉型時期,一個文人怎樣鑽營來為自己取的成功,而當中一個很大關鍵,就是那名主考,亦是我所指的「特別讀者」,他與後來讀〈鶯鶯傳〉的其他讀者不同,他可以主宰元稹的命運。
 

讀者這類角色,五花八門,要完全找出他們的面貌,似乎不太可能,不過在某些課題上,「特別讀者」這個角色,我認為很值得找他(們)出來。談回《九尾龜》,書中人物「康中丞」是影射盛宣懷的角色,但在晚清出版的《九尾龜》第八集一百二十七回中寫到,其實「康中丞」並非該書的「正腳色」,後更說出:「這部小說裡頭哪一個是書中的主人翁?這卻連在下做書的自己也不曾曉得。看官們意中把哪位當作主人,在下做書的把那位算主人。就是把在下做書的局外人,扭進局內去做一個全書的主人翁,也未嘗不可。」
 

若不管上文下理,還以為他在談「後現代理論」,不過,在這段「聲明」以後,該小說就不曾再談及康中丞,亦即不再諷刺盛宣懷了。因此,有理由相信,這段文字是對《九尾龜》的「特別讀者」作出的「和解聲明」,這裡指的「特別讀者」正是前述的盛宣懷或其相關利益團體,至於對一般讀者來說,最重要還是讀章秋谷的冒險史讀得「過癮」,就像我上篇文章所說,晚清除民初有不少讀者相信真是有章秋谷這號人物存在。
 

其實在 1926 年 6 月 23 日的《上海三日畫報》中春鶯的〈九尾龜中之章秋谷〉(圖 6)就指盛宣懷的四兒子盛恩頤(生母為莊畹玉)曾與張春帆交涉,使在《九尾龜》停止諷刺盛宣懷,軼聞一則,姑妄聽之。其實,可以令張春帆停止諷刺盛宣懷的,可以是盛恩頤、可以是莊畹玉、亦可以是陶湘,簡單點說,就是盛宣懷或其相關利益團體。

在白居易的〈修香山寺記〉中提到,元稹離世後,他的家人贈白居易值六、七十萬之禮希望他替元稹寫碑頌,可見元稹在〈鶯鶯傳〉中的「忍情」真是「忍中自有黃金屋」至於張春帆的晚年,他負債累累,幸得楊敦甫借款解困,真像一個「窮酸文人」,但他的負債皆因辦報失敗而起,那好歹也做過老板,而且他那時也於上海銀行當秘書,故他在 1935 年 7 月 14 日《晶報》的〈病中瑣記(一)〉(圖 7)中提到,當時的他衣食尚無問題,只是無餘款消遣娛樂,要知當時的他正有高血壓並曾中風,這樣的身體,還能吃酒看花嗎?不愁衣食,已是相當不錯。

張春帆能進入上海銀行打工,老友楊敦甫是該行副經理,自然經他介紹的,但不要忘記該行在成立時的最大股東是莊得之,並且一直是該行的董事長,而莊得之又正是莊畹玉的之弟,試問張春帆若真是與盛宣懷家族勢成水火,他還能進入上海銀行打工嗎?
 

圖 6 春鶯:〈九尾龜中之章秋谷〉,《三日畫報》第98期,1927年8月10日
 圖 7 漱六山房:《病中瑣記(一)》,《晶報》,1935年8月14日,頁3

近代中國正處於劇烈的轉型期,1905 年取消科舉考試,讀書人連出仕的機會也失去,若不好好鑽營,怎樣謀生?難道真是如我們想像之中做個冬烘教師,或是做報紙編輯和寫文章來糊口?這些工作張春帆也做過,但他有更長時間是從政,以及在紗廠及銀行這些現代工商金融企業內工作,而這些工作,均直接或間接與盛宣懷或其相關利益團體有關,亦即是《九尾龜》的「特別讀者」。事實上,以張春帆的家庭背景,他替盛宣懷打工一點不難,《九尾龜》的出版可能真像鄭逸梅所說令二者關係曾交惡,但自從上引那段很有「後現代」氣味的「聲明」出現後,張春帆就一直再替盛宣懷或其相關利益團體打工,期間更曾儲足資本辦報,晚年雖然貧病交迫,但仍得到相關團體的照顧,所以我認為那個「特別讀者」群對張春帆的「生涯規劃」有著很重要的關係。
 

別以為這是特殊個案,據說曾樸就因為在《孽海花》中刪去了諷刺晚清大臣端方兒子的內容,換來端方招他入幕,由此從政多年(見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
 

我認為晚清民國這類「特別讀者」,與當時的文化風俗、政治制度及作家的「生涯規劃」可以有很多互動關係,細細鉤沉,我們或許可以發現閱讀史會有更多有趣面向。
 

文章資訊
作者 李克強
刊登日期 2025-04-12

文章分類 故事
標籤 中國 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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