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一群來自非洲坦桑尼亞的白化症孩子,怯生生來到了英國準備開始自己的表演。在這之前,他們從沒搭過飛機、沒看過手扶梯,甚至連在家鄉去井口取水都可能遭到殺害。如今,他們要在成千上萬的人群面前,演奏自己親自譜寫的歌曲──這當然是一件讓人非常緊張的事情。
不出所料,演奏才剛開始沒多久,這群小小表演者就出了差錯。有些人唱錯歌詞,演奏按下琴鍵卻沒發出聲音,最後他們甚至沒辦法同時唱完一首曲子。
然而,令人訝異的事發生了──群眾鼓掌、歡呼的聲音此起彼落,直到淹沒整個舞臺。臺上的孩子們頓時驚呆了,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站在臺上接受歡呼,過了好一會,四人樂團中唯一的女成員特蕾莎(Teleza Finias)開心的跳起了舞來,整個空間裡不斷迴盪著群眾們高喊「坦桑尼亞!坦桑尼亞!」的呼聲。
究竟是怎樣的機緣巧合,讓這群來自坦尚尼亞、罹患白化症的「音樂素人」來到倫敦參加一場世界級的音樂盛會,在成千上萬人面前唱出他們的故事?
長大,是一件如此的艱難的事
「長大是如此艱難,我們一直都意識到:我們是不被接受的。當然這意味著我根本沒有自信。⋯⋯」樂團的其中一名成員阿米杜(Amidu Didascalie Lucas)回憶起自己的人生時這樣說著:「在我小的時候,其他孩子不會和我一起玩,家人也不允許我們外出。我記得當我們家有客人時,我的父母會要我進去房間,不讓其他人看見⋯⋯」
事實上,阿米杜的故事並不是單一個案。在坦桑尼亞,白化症患者的比例高達 1400 分之 1,是世界其他地區的十倍以上。這些人在當地的生活毫無保障,人們普遍認為白化症患者並不聰明,在經濟狀況不佳的地區根本不會將珍貴的教育資源挹注在他們身上;而白化症孩子因先天的視力不良,容易造成學業成績不佳,又更加深了這樣的刻板印象。長期以來對於白化症患者歧視的結果,造就非洲南部的各國普遍認定:白化病患者連人都算不上,只是一種有缺陷的生物。
這些白化症小孩從小就得面對霸凌、排擠等各種悲慘的打擊,然而,他們要面對的問題還不只這些,一個流傳許久的迷信威脅了他們的生命。
非洲部分地區謠傳,白化症患者的肢體擁有神奇的力量,當地的人們相信用白化症患者的頭髮或四肢來製作的魔藥,能夠帶來財富、成功或權力。在黑市裡,一隻白化症小孩的手要價6萬台幣,而完整的手臂、腿、耳朵和生殖器,甚至可要價高 200 萬元。當地還有一些傳言說:當孩子被砍斷四肢時哀嚎的越大聲,用殘肢製作出來的魔藥就越靈驗。
這種矛盾的想法,讓當地人在排擠白化症患者的同時卻又對他們的四肢趨之若鶩。許多不肖份子開始「獵殺」那些白化症孩子,光是2007 年,坦桑尼亞和蒲隆地共和國(Burundi)就發生了近百起白化症患者遭到殘殺的案件,許多白化症患者因此成為肢體障礙者,受盡了痛苦與折磨。
一位 14 歲的白化症小孩維姆古魯(Mwigulu)描述了四年前,他手臂被兩個陌生人砍掉的故事:
有一天我們從學校回來,我們看見兩個人迎面走來⋯⋯一個人猛然摀住我的臉、另一個人開始切我。他第一次切的時候沒切中⋯⋯他切了第二次,而且這次成功了。然後他們就拿著我的手臂,跑走了。
這些白化症患者不僅要面對社會的歧視,還要面對迷信帶來的生命威脅,他們時時刻刻活在恐懼中,充滿強烈的不安全感。為了躲避危險,一些白化症患者成群結伴,到了一座名叫烏克雷維(Ukerewe)的小島。這座島的交通非常不便,通往島上的渡輪一天只有兩班,還得再經歷整整四個小時顛頗航行才會抵達。
如今,這座島已經成為白化症患者在坦桑尼亞中堅固的避風港。他們建立起一個小小社群,一同在這裡成長、生活,甚至能夠談戀愛。面對如此平和的生活,多數白化症患者的心情就如同在島上擔任魚販的雅克柏(Yakobo)說的:「感謝上帝,我們晚上睡覺時,終於可以不用帶槍了。」
唱出生命故事的發聲練習
除了白化症患者的相互扶持外,世人也逐漸看見白化症患者所遭受到的歧視。2016 年,美國音樂製作人布倫南(Ian Brennan)在因緣際會的巧合下,聽到了坦桑尼亞白化症患者的故事,這便是非洲白化症孩童踏上音樂之旅的起點。
出生在美國加州的布倫南,5 歲時開始學習打鼓和彈吉他,20 歲時發行了自己的首張專輯。不過,在布倫南 40 歲左右時,他放下單純的音樂創作工作,開始在世界各處尋找「被遺忘國度的語言及音樂」。過去幾年的時間裡,布倫南與他的團隊足跡遍佈了盧安達、馬拉威、南蘇丹、羅馬尼亞與柬埔寨,找尋受盡各種壓迫的人們,為他們提供發聲的平臺。
2016 年,布倫南聽聞了非洲白化症小孩的故事,他們的處境讓他深深感受到了震撼:這些孩子們無法獨自去外面取水,因為光是去水井,就可能遭逢生命危險;有些人不被接受為家庭的一份子,吃飯時,他們得像動物一樣去外面吃飯;某些地方甚至流傳著與白化症的女性性交,可以治療愛滋病的謠言。
「白化症患者們面臨著如此多的挑戰,從襲擊、騷擾、強暴、謀殺,到活生生被砍下身體部位,只因為迷信而讓那些肢體在地下市場價值不菲⋯⋯而且,你還每天都面臨著你的鄰居可能想要傷害你的威脅。」布倫南難過的說道。
因此,布倫南想到烏克雷維島上舉辦音樂工作坊,讓白化症患者嘗試發出自己的聲音。不過,這計畫打從一開始就遇上一個意想不到的困難──來參加工作坊的 18 人裡,只有 1 個人有唱歌的經驗。絕大多數島上的白化症患者,一生從來沒有唱過一首歌。
布倫南發現這件事情時,十分震憾:「當我們聽到這件事時,我們感到非常悲傷⋯⋯他們甚至連最基本的自由都被剝奪了⋯⋯即使過去在美國的奴隸時期,奴隸們也都還有權利表達自己的情感。」
布倫南的工作完全得從零開始,他們讓每個參加工作坊的人都來嘗試摸索各種不同的樂器。每天,布倫南都提供參加者餐點和費用,甚至讓他們帶著樂器回家練習。布倫南只有一個前提:這些參與者隔天至少要帶著一首新歌回來。至於歌曲要創作出什麼內容,布倫南則不是很在意,只要寫下「讓世界了解他們生活的任何內容」就可以了。
什麼東西都好,從家人的冷漠、社會的疏離、死亡的恐懼,而且就像所有寫作練習一樣,盡量寫出具體的實際事件,除了世人看見他們的生活外,也嘗試在創作的過程說出自己的想法與經歷。
最讓布倫南訝異的是,這些工作坊的參加者進步速度飛快。很快的,這些參與者就在作品中展現了自己孤獨、疏遠的生命經驗。他們創作的歌曲越變越好,對自己的聲音也越來越有自信。
最後,他們終於成功了。2017 年,他們發行自己的首張專輯《白色非洲力量》(white African Power)。光是從歌名,就可以窺見他們生活的艱難,比如:〈我是一個人〉、〈他們在我出生時竊竊私語〉、〈勿忘殺戮〉,這些歌曲都唱出了他們過去生活的艱苦歷程。整張專輯裡使用的器材與技巧都很陽春,但布倫南並不擔心,他只怕他們缺乏自信心。
「『投入等於產出』是一個很西方的想法。我如果要成為一名優秀的音樂家,就必須得學習誰的作法,這是錯誤的。優秀的音樂家之所以優秀,是因為他們的音樂是從內心而生的。」布倫南如此回應。
豐沛的情感彌補了技巧與設備的不足。專輯中的 23 首歌中,營造了一種親暱、坦率的氛圍,當人們在聽這張專輯時,彷彿像是進入到某個私人聚會中。歌唱者低沈、溫柔的聲音,講述著自己遭遇的生命歷程,樂團每個人都充滿著故事。
其中一名歌手 Riziki Julius,在談起自己的婚姻這樣說道:「當我向妻子求婚時,她的家人不接受我,説我不配成為他們女兒的丈夫。⋯⋯我很高興我的妻子最終決定接納我。但一直到現在,她仍然因為與白化病患者結婚飽受親戚的批評。」Riziki Julius 將這些痛苦的際遇都轉換成能量,成為創作歌曲的元素,這也是為何他們的歌曲能夠如此打動人心。
《白色非洲力量》專輯果然獲得了關注。但對樂團來說,更大的挑戰與機遇即將到來。2017 年,他們受邀參加全球最重要的音樂盛會──WOMAD 世界音樂節(World of Music, Arts & Dance)。
逆轉人生的音樂之旅
2017 年,這團一生經歷排斥與隔離的人們離開了島嶼,登上飛往英國的飛機。在這段旅程中,他們經歷了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辦護照、第一次搭飛機、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電梯,第一次在成千上萬人面前唱出自己的歌聲。
面對人群的生澀與緊張,讓他們在第一次暖身登臺時,便因為太緊張出了小差錯,但眾人的反應讓他們很快找回了信心,之後他們越唱越開心、也越來越順利。最後,當他們在音樂節正式登場時,他們穿著一身巨大的紅色斗篷走上臺,在眾人矚目下一邊享受著唱歌的過程,一邊將自己身上的服裝一件件褪下,告訴世界:這就是最真實的他們!
這段表演甚至也改變了樂團中的每個成員。團員特蕾莎說,唱歌讓她找回了家人:「我真的、真的非常開心⋯⋯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說我不是他的女兒,母親也與我斷絕聯繫。」她曾經無法上學、甚至也沒辦法在教堂裡唱歌。不過,當她的才能被世界看見、世人對於白化症的誤解也逐漸解開時,她的人生軌跡開始有了改變,她重新與母親取得聯繫,這是他從來都沒想過的事情。
而隨著時間經過,越來越多防止迫害白化症的組織也開始出現。他們製作紀錄片、電影、文宣,試圖扭轉人們對白化症的錯誤印象。雖然對於這些白化症患者來說,距離真正的自由、毫無歧視的社會仍然相當遙遠,但在專輯的最後一首歌裡,樂團也唱出了自己最終的嚮往:〈幸福〉
我們在舞台上/坦桑尼亞白化症樂團的成員/遠在大洋彼岸/我們被海浪震撼⋯⋯
願這樣的時代,能及早降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