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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求恩:共產時代的傳奇英雄,改變中國的加拿大醫生

黃文儀 2016-06-27

白求恩,一個對大多數台灣人來說陌生的名字,在中國卻是家喻戶曉。他的知名度要歸功於在他過世之後,毛澤東寫了一篇文章〈紀念白求恩〉,而這篇文章在文革時期是必讀的「老三篇」[1]之一,和《毛語錄》一樣,人人都背到琅琅上口。


但誰是白求恩?他跟毛澤東又有什麼關係呢?


白求恩其實是加拿大人 Norman Bethune 的中文名字。1890 年,他出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格雷文赫斯特(Gravenhurst)一個蘇格蘭裔的家庭,父親是基督教長老會牧師,母親也是同屬於長老會的傳教士,家中宗教氣氛可謂十分濃厚。不過,大概是物極必反的關係,白求恩後來不僅成為一名無神論者,而且他選擇和祖父相同的道路,進入多倫多大學修讀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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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求恩畢業照

在他就讀醫學院期間,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愛國心切的白求恩立刻休學,加入加拿大陸軍醫療隊,1914 年 9 月前往英國,隔年再赴法國參戰。而後由於在戰況激烈的比利時伊普爾(Ypres)城[2]不幸負傷,他被緊急送往英國接受三個月的治療。痊癒後他回到多倫多完成學業,最終取得醫學士學位。


一般而言,剛踏出校門的畢業生會忙於求職,或是全心投入新工作,但白求恩或許有憾於他先前從軍時間過於短暫,便再度加入加拿大皇家海軍,擔任中尉軍醫。戰後,他先在加拿大行醫,沒多久又到英國愛丁堡大學進一步受訓為外科醫生。


從雲端跌到谷底

1923 年,33 歲的白求恩娶了 22 歲的蘇格蘭女孩,法蘭西絲・潘妮(Frances Campbell Penney)。小倆口在歐洲蜜月旅行半年之後,選擇在美國底特律落腳,白求恩也再度開業。對此時的他來說,未來似乎一片光明。


可惜,白求恩是十足的工作狂,常常把老婆晾在家中,而且據說他脾氣暴躁,極難相處。他跟法蘭西絲的婚姻因而僅僅三年就宣告破裂。但他的霉運還沒走到盡頭,肺結核很快就找上了他。雖然這種病在當時並非不治之症,卻有極高的死亡率。因此也難怪,在得病後的住院療養期間,他一度萬念俱灰,以為死神將近。


在偶然的機會下,他讀到一篇關於人工氣胸的文章,儘管風險很高,白求恩卻深信這可能是治癒肺結核的好方法,於是極力說服醫生為他動手術。果然,他的判斷與賭注是對的。手術後他的身體大有起色,1927 年年底就順利出院。


富人的結核病,窮人的結核病

罹患肺結核的經驗影響白求恩的人生相當深遠。他決定要盡全力救助更多的結核病患,於是,他前往蒙特婁,跟隨在肺外科領域數一數二的愛德華・亞奇博德(Edward William Archibald)教授學習。後者在麥基爾大學執教鞭,也在隸屬於麥基爾大學的皇家維多利亞醫院(Royal Victoria Hospital)擔任外科醫生,而身為亞奇博德教授第一助手的白求恩也同樣在教學、研究與臨床之間忙得不亦樂乎。精力充沛的他還抽空發明了像是肋骨截斷器等數項外科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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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 年,白求恩協助亞奇博德教授進行手術

1920 年代後期的蒙特婁,確實是個學習如何治療結核病的好地方,有著世界知名的肺外科專家,但諷刺的是,魁北克省的肺結核致死率也高居全加拿大之冠,而大多數病例就集中在蒙特婁。此外,30年代全球經濟大蕭條時期,作為加拿大第一大城的蒙特婁也遭到重創,失業率節節攀升,許多人不是被迫同擠一間狹小公寓中,就是流浪街頭。在這種情況下,就別提如何負擔得起當時「按服務收費」(fee for service)的醫療服務。


白求恩曾感嘆地說,他常常面臨要不要讓病患出院的兩難。因為他深知,病人即使痊癒出院,也只是回到最初讓他生病的地方。


他還說過,結核病有兩種,一種是富人的結核病,一種是窮人的結核病。富人得了結核病可以治癒,窮人得了結核病卻是死路一條。


原因無他,只因為窮人沒有活下去的本錢。


正式加入共產黨

從以上這段話就可以看出,白求恩已經注意到階級問題。他對醫療制度的社會層面開始感興趣,並主張肺結核不僅僅是生理疾病,更是一個社會問題。


可是,他的觀點並未獲得同事的認同。而他在穿著上、教學態度上不拘小節的態度也與保守拘謹的同事格格不入。更糟的是,他跟亞奇博德教授的關係日漸惡化。1932 年秋天,他被迫離開皇家維多利亞醫院。


幸好,蒙特婁聖心醫院(Sacré Coeur Hospital)新成立了結核病科,正需要人接下主任一職。 1932 年 11 月,他便轉往聖心醫院工作。在那裡,白求恩依舊不改初衷。他發現他對於結核病的認知以及對社會變革的企求,都可以在新興的社會主義運動中找到共鳴。


或許就因如此,1935 年,他前往蘇聯參加國際生理學大會,親眼見證到蘇聯全民醫療福利制度的優點。深受啟發的他返國後便大力鼓吹社會主義的醫療制度,也成立蒙特婁保障人民健康團體(Montreal Group for the Security of the People’s Health),收集資料研究貧窮與疾病之間的關聯。1936 年,白求恩更進一步成為加拿大共產黨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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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加拿大共產黨員在溫哥華遊行。
(圖片來源:Vancouver Public Library)

共產中國的英雄

雖然白求恩一心想為人民服務,加拿大人民卻普遍對他的提議興趣缺缺,某些他的同行也大肆抨擊他對於醫療制度改革的看法。心灰意冷之餘,白求恩辭去聖心醫院的工作,赴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行動。


當他再度返回加拿大時,正值第二次中日戰爭爆發,堅信「西班牙和中國都是同一場戰役」的他,1938 年1 月前往中國。這是他最後一次離開加拿大,也是他參與的最後一場戰爭。


他一抵達武漢,首先見到的共產黨代表是周恩來,接著在 3 月底他到達共產黨的根據地­—延安,跟時任軍委主席的毛澤東會面。兩人數小時的交談給白求恩留下很深的印象。不過,白求恩並未留在延安太久,一個月後,他反而深入戰況更加激烈的晉察冀邊區。因為有毛澤東的背書,晉察冀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聶榮臻,便聘請白求恩擔任軍區衛生顧問。


(圖片來源:https://www.mcgill.ca/library/branches/osler/special-collections/bethune)
(圖片來源:https://www.mcgill.ca/library/branches/osler/special-collections/bethune)

儘管白求恩擁有豐富的戰地醫療經驗,他依舊震驚於晉察冀邊區醫療環境的惡劣。其中最嚴重的是,專業醫護人才的不足。因此,儘管語言不通、必須仰賴翻譯的困難,他還是快速地訓練出一批年輕人接手急救和基本外科手術,再讓他們把所學到的知識傳播出去。


強調「醫生不應該坐等病人來找他們,而是應該到病患身邊去」的白求恩,也親自帶領一支流動醫療隊,主動到前線去醫治傷員。而他的出現也大大提振了八路軍的士氣。


(圖片來源:https://www.mcgill.ca/library/branches/osler/special-collections/bethune)
(圖片來源:https://www.mcgill.ca/library/branches/osler/special-collections/bethune)

據說,白求恩曾在 69 個小時之內連續進行 115 次手術,如此龐大的工作量,加上伙食不好,使他的免疫力逐漸下降。他曾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感嘆,他的視力變差,牙齒也不太好,有一邊耳朵也聽不到。他越來越疲憊,以致於在一場手術中,他一不小心就割傷了左手中指,他當時還不以為意,卻在稍後治療另一名嚴重感染的病人時,感染了敗血症。1939 年11 月 12 日,白求恩病逝於河北省唐縣黃石口村。


八路軍著名攝影師沙飛攝於1939年河北唐縣。 (圖片來源:http://blog.voc.com.cn/blog_showone_type_blog_id_585710_p_1.html)
八路軍著名攝影師沙飛攝於 1939 年河北唐縣。
(圖片來源:http://goo.gl/1QiH4u)

白求恩在中國生活的時間非常短暫,但卻是這個亞洲國家給了他歷史上的定位。

當他過世的消息傳到延安,共產黨為他舉行了長達四小時的紀念大會,陸續前去悼念他的人數也高達萬人。然而,使白求恩聲名遠播的真正關鍵是毛澤東的文章〈紀念白求恩〉。在這篇文章中,毛澤東將白求恩塑造成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社會主義的榜樣。文革期間,再透過強制背誦的方式,灌輸人民以國家與團體利益為重的主流意識形態。


1940年中共衛生部出版的《諾爾曼・白求恩紀念冊》
(圖片來源:http://goo.gl/UqSchv)

中國以白求恩命名的醫院、學校接二連三地成立。中共還發行以白求恩為主題的電影,以及郵票、徽章、海報等多種紀念品。在強大的宣傳攻勢下,白求恩從一名加拿大醫生搖身一變為共產中國的英雄。


一把開啟中國大門的鑰匙

然而,白求恩在故鄉加拿大的知名度卻遠遠不如他在中國的名氣。


因為他是一名共產黨員。


二次大戰期間,由於蘇聯對納粹德國徑自出兵西歐的行為不聞不問,被加拿大人視為納粹德國的同路人,而加拿大共產黨也被當作蘇聯的爪牙。


1940 年 6 月,加拿大政府進一步宣布加拿大共產黨是非法組織。在這種背景之下,白求恩的共產黨員身份只會帶來災難,他的親友多半害怕受他牽連,甚至他的姪女就乾脆燒燬他從中國寄來的所有信件。到了冷戰時期,民主陣營與共產勢力涇渭分明,特別是韓戰時中國與加拿大兩邊軍隊第一次直接對峙,加拿大人更不會給自家的共產黨什麼好臉色看。


必須等到 1960 年代,加拿大才逐漸認識到白求恩的重要性。


在此之前,加拿大與中國雖沒有正式邦交,非正式的往來卻不少。1950 年代末的大躍進運動,導致中國食物嚴重短缺。加拿大不顧美國封鎖中國的禁令,第一個向中國伸出援手,從1958 年起便輸出小麥到中國。也許有人會認為,加拿大此舉純粹就利益考量,但兩國關係確實因此逐漸破冰。


1960年,為了紀念白求恩的貢獻,一支北京京劇團遠赴皇家維多利亞醫院演出。隔年,麥基爾大學醫學院雷諾・克里斯帝(Ronald Christie)教授等人到中國參訪,與北京醫學院(現為北京大學醫學部)協議展開學術交流計劃。


無論是政府單位或是民間,在雙方日趨頻繁的互動中,白求恩是難以忽視的關鍵字。加拿大人去中國時,會發現當地人對他們猛誇白求恩的無私精神,或者邀他們去石家莊參觀白求恩墓園。而中國人去加拿大時,必逛景點之一就是白求恩出生地。


1839年白求恩出生於這棟牧師住宅中 。 (圖片來源:https://goo.gl/rUDhRy)
1890 年白求恩出生於這棟牧師住宅中 。
(圖片來源:https://goo.gl/rUDhRy)

加拿大人,特別是政治人物理解到,白求恩是一把開啟中國大門的鑰匙。


重新「發現」白求恩

1970 年,加拿大宣布與中國建交,成為最早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西方國家之一。自此加拿大政府開始有意地提高白求恩在加拿大的地位。


1972 年,加拿大聯邦政府正式承認白求恩為重要歷史人物之一。隔年,在加拿大當時的總理皮耶・杜魯多(Joseph Philippe Pierre Yves Elliott Trudeau,也是現任總理賈斯汀・杜魯多的父親)訪問中國期間,加拿大政府順利買下白求恩故居,並著手改建該處為紀念中心,3年後對外開放。另外,在杜魯多總理第三次訪問中國時,他送給中國兩件白求恩發明的外科器材。1977 年,加拿大廣播公司(Canad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簡稱 CBC)推出電影《Bethune》,由據說很崇拜白求恩的加拿大影星唐納・蘇利文(Donald Sutherland)扮演該角色。[3]


1973年,加拿大總理Pierre Trudeau訪問中國。後方布條上寫的是「Long Live the Friendship Between The Peoples of China and Canada」 (圖片來源:http://goo.gl/fUTl4u)
1973年,加拿大總理Pierre Trudeau訪問中國。後方布條上寫的是
「Long Live the Friendship Between The Peoples of China and Canada」
(中加人民友誼萬歲) (圖片來源:http://goo.gl/fUTl4u)

在加拿大官方重新「製造」白求恩形象的過程中,中國也幫了一把。除了不斷有中國遊客前往白求恩的出生地參觀,1977 年,中國政府送給蒙特婁市政府一座白求恩雕像,這座雕像而後矗立於位在市區的白求恩廣場。 1983 年,中國駐加大使贈送白求恩相片集給麥基爾大學。1990 年,為紀念白求恩誕辰一百週年,兩國還聯合發行紀念郵票。


1990年,中加共同發行的紀念郵票。右上角為中方版本,右下角為加方版本。 (圖片來源:http://goo.gl/QdrLii)
1990年,中加共同發行的紀念郵票。右上角為中方版本,右下角為加方版本。
(圖片來源:http://goo.gl/QdrLii)

加拿大認同與兩個中國

透過提高白求恩的地位,中、加兩國確實在政治、經濟與文化上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但他們也各自有其他的考量。


比方說,加拿大藉由友善的中國政策,打算與當時極度反共的美國區隔開來,以建立自己在國際上的能見度 。加拿大與美國雖然都曾是大英帝國的一份子,二次大戰後,美國卻在國際政治上、流行文化上的影響力逐漸增強,讓許多加拿大人開始思考加拿大應該成為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是加拿大文化等問題。因此,加拿大政府主動與中國交好的策略,可以視為加拿大向美國、向國際社會宣示:我們擁有自己的外交政策!我們不是美國的附庸!


2009年重新整修後的蒙特婁白求恩廣場。 (圖片來源:https://goo.gl/vNztsY)
2009年重新整修後的蒙特婁白求恩廣場。
(圖片來源:https://goo.gl/vNztsY)

至於中國,與加拿大的交好,不但帶來經濟上的援助,雙方的建交也幫助中華人民共和國逐漸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儘管中華民國在 1949 年撤退到台灣後,實際統治的領土與人民都大幅縮小,但西方國家起初囿於意識形態,仍承認作為「民主燈塔」的中華民國是唯一的中國。


然而,隨著國際情勢的轉變,西方社會轉而認為由蔣介石領導的政府法西斯極權,貪污腐敗;而毛澤東領導的政府才真正代表了人民的聲音。這當然過度美化了中共政權。不過,加拿大與中國的建交就像推骨牌一樣,西方各國繼加拿大之後紛紛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統治正當性。


那麼,該拿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怎麼辦呢?


杜魯多政府在這點上傾向承認「兩個中國」的現實。只不過,無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或是中華民國,都拒絕接受「兩個中國」的存在。雙方角力之下,最後則由中華民國於 1971 年退出聯合國作結。


回顧白求恩的一生,既為國家而戰,也為人民而戰。他生前已經活得如此不平凡,然而,他絕沒想到,自己死後會變成一個傳奇,不僅搭起中、加雙方友誼的橋樑,還間接扭轉了東亞的政治局勢。


*註解


[1]「老三篇」指的是毛澤東寫的三篇文章。除了〈紀念白求恩〉之外,另外兩篇是〈愚公移山〉和〈為人民服務〉。


[2] 白求恩於 1915 年 4 月第二次伊普爾之役(the Second Battle of Ypres)受傷。此戰之慘烈令另一名加拿大軍醫 John McCrae 寫下〈在法蘭德斯田野上〉(In Flanders Fields)這首著名詩歌。加拿大十元鈔票上也曾印有這首詩的部分詩句。


[3] 1990 年,CBC 與中、法兩國合作,推出電影《Bethune: The Making of a Hero》,仍由蘇利文扮演白求恩,英國女星海倫・米蘭(Helen Mirren)扮演法蘭西絲・潘妮。

參考書目
  1. Evans, Paul, M. Engaging China: Myth, Aspiration, and Strategy in Canadian Policy from Trudeau to Harper.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4.
  2. Evans, Paul, M., and B. Michael Frolic. Reluctant Adversaries: Canada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1949-1970.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1.
  3. Poy, Vivienne, and Huhua Cao, eds. The China Challenge : Sino-Canadian Relations in the 21st Century.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11.
  4. Singer, Martin comp. Canadian Academic Relations with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Since 1970. 2 Vols. Ottawa, Ontario: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 1986.
  5. Stewart, Roderick, and Sharon Stewart. Phoenix : The Life of Norman Bethune.  Montreal; Ithaca [N.Y.]: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11.

* 感謝麥基爾大學曹夢鴿同學,慷慨分享他在 2016 年哈佛大學東亞系研究生會議中發表的論文 “Reimagining the Red China in Small Things: Bethune Memorabilia Collection from the Osler Library of McGill University”

文章資訊
作者 黃文儀
刊登日期 2016-06-27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