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就是一名景觀建築師,只不過剛好是女性而已。
當被問及生理性別與個人職業的關聯時,卡蘿•強森(Carol R Johnson)淡淡的回答。這樣的說法聽起來並不意外,儘管數十年來,她早已習慣外界貼上的「當代女性地景設計師先驅」標籤。
卡蘿•強森執業超過半世紀,她的作品遍佈波士頓。2020 年底,卡蘿強森過世了,令我想起 2012 年春天,我當時正為論文題目傷腦筋時,曾和朋友一同前往安養院拜訪過她。
當時她十分熱心地講解作品,乍看之下只是一位平凡的老奶奶,然而言談之間展現的銳利眼神、強硬語氣,似乎又透露出些許不凡的身世。雖然已高齡 83,但據朋友說身體還很硬朗,近年還經常去參加環法自行車賽。卡蘿強森的職業生涯,不但反映了美國二戰後景觀專業發展的軌跡,也點出這一行鮮少為人論及的性別議題。
一戰後的美國景觀建築界
1899 年,美國景觀建築師協會(ASLA)成立。往後三十年,伴隨著美國在一戰後成為世界強權,政治上盛行進步主義,經濟上發展繁榮,使社會中瀰漫一股歌舞昇平的華麗氣息。尤其在 1920 年代,上層階級爭相在東岸一帶建造仿歐豪宅,而戶外庭園作為室內生活的延伸,自然成為屋主品味的展示場。
這種看似浮誇炫富的風氣,某種程度上,卻也造就了景觀史學者如麥克‧格里斯沃爾德(Mac Griswold)等人口中的美國「庭園設計的黃金年代」。女性景觀設計師如碧翠絲‧菲蘭德(Beatrix Farrand)、艾倫‧比德爾‧希普曼(Ellen Shipman)等人在此時的庭園設計領域大放異彩。
當時,美國社會的性別角色劃分還十分嚴格,只有極少數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才具有高尚的藝術品味與嫻熟的社交技巧,也因此她們才能在普遍由男性主導的的小圈子裡獲得業務。換言之,上述女性景觀設計師的服務對象,多半僅限於上流社會的高級人士。[1]
景觀系的唯一女學生
1929 年,卡蘿強森出生在紐澤西的鄉村,她的父母都是優秀的園藝家,卡蘿強森的童年夏天經常在佛蒙特的農場度過。卡蘿強森早年就讀於衛斯理女子學院英國文學系,在景觀設計師歐姆斯德(Frederick Law Olmsted)規劃的美麗校園裡,她初次體會到冰河遺留的鼓丘地形,及地面高低起伏的空間感。
畢業後,卡蘿強森在當地最大的新英格蘭苗圃商工作了一陣子,在此,她遇見了未來哈佛的同窗,開啟了學習景觀建築的契機。
早年的波士頓一是養成地景建築師的得天獨厚環境。波士頓除了擁有全美國最古老的城市公園、鄉村墓園、植物園與綠地系統外,在專業教育上,麻省理工學院、哈佛大學相繼設立了最早的景觀建築課程。
1955 年,卡蘿強森就讀於哈佛設計學院(GSD)時,正逢建築界「國際樣式」[2]發展的高峰時期,然而,相較於信奉新技術、材料與工法,並為任何基地提供一套普世的應用法則,卡蘿強森在哈佛所接受的景觀教育則強調設計必須因地制宜,回應在地的群眾,營造獨特的地方感。
然而,來自外部的壓迫始終存在。在哈佛的第一年,卡蘿強森雖受到謝爾蓋‧切爾馬耶夫(Serge Chermayeff)、諾曼‧牛頓(Norman Newton)等當代名家的賞識,但身為景觀系裡唯一的女性學生,仍不免受到普遍的性別歧視。
例如在課程安排上,就算所有女學生已被集中起來編組到一個地處偏遠的小工作室(Studio),還是會傳出不當肢體碰觸行為,但她本人似乎不以為意,反而更珍惜與身邊同儕交流的機會。對她而言,哈佛設計學院提供了難得的歸屬感,更是一段親密的溫馨時光。
妳該比男性優秀至少兩倍
1957 年,研究所畢業後,卡蘿強森先是進入一間工程顧問公司,隨後轉入華特‧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創辦的 TAC 建築事務所(The Architect Collaborative)。
當時,適逢二戰後嬰兒潮,社會上大量興建學校,卡蘿強森因此參與了不少校園景觀規劃案。但卡蘿強森不滿公司裡的大家都只談建築,幾乎沒人關心景觀,於是三十歲那年,她決心自行開業,但開業後卻面臨招聘不到員工的窘境。
這是因為,在哈佛劍橋一帶,多數高學歷、高自尊心的白人男性菁英,不願屈就於默默無名的女主管之下,因此只好聘請二位雕刻家出身的員工。沒想到,這兩人受到她的影響,紛紛轉投入景觀建築的領域。
剛開業時的忙碌可想而知,當回憶起事務所剛開業的忙碌,卡蘿強森的門生、在波士頓景觀界享有盛名的瑪麗安‧普萊斯利(Marion Pressley)說,她第一天上班時,卡蘿強森就當面告訴她:
在這一行,身為女性,妳必須比男性優秀至少兩倍才行。
卡蘿強森的事務所位在劍橋的一間小辦公室,案源多來自前業主及朋友介紹,一開始員工只有五、六人,流動率頗高。早期她接到的工作都是以公共住宅、校園景觀為主,直到接了劍橋廣場(Cambridge Common)一案,事務所才真正開始踏入都市開放的大眾空間,並逐漸打響知名度。
女權意識與環保意識抬頭
1960 年代的美國是一個急遽變化的社會,隨著反戰文化、女權意識高漲,傳統家庭兩性分工角色亦逐漸改變,此時已婚婦女投入職場的人數大幅增加,生育率下跌、離婚率增加。
1963 年貝蒂‧傅瑞丹(Betty Friedan)出版了著名的《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一書,書中對父權文化機制下,女性追求所謂理想中的家庭主婦、賢妻良母的形象,提出尖銳的批判質疑。
此外,這時環保意識亦逐漸抬頭,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所著《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一書, 為長期以來經濟發展至上,導致生態失衡的美國社會敲響一記警鐘。
約莫同時,另一部環境議題的經典之作《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出版,作者珍雅各(Jane Jacobs)從自身經驗出發,揉合真實的街道生活、鄰里小空間,及多用途、使用者導向等概念,為都市設計提供了更貼近底層民眾的觀點,也試圖擺脫傳統由上而下、男性菁英主導的官僚作風。這些不同於傳統父權至上的思維,也都默默影響著戰後一代的地景建築師。
重視大眾參與生態永續的先行者
早在執業初期,卡蘿強森展現了對弱勢者的關心,將 ADA (1990 年正式立法通過的《美國身心障礙者法案》) 的概念納入設計考量。例如在康乃狄克州的哈特福植物園(Hartford Botanical garden),為了克服地形的高差落差,設計時刻意創造出蜿延緩坡,使遊人能在舒適行走之餘,同時欣賞豐盛的植物品種。卡蘿強森特別強調:
與其完全筆直的線條,不如有些微的圓弧,更能增添行走的豐富體驗,並且達到綿延不盡的視覺效果。
此外,卡蘿強森對弱勢者的關心展現在她積極投入公共議題上,1965 年在詹森總統「大社會」(Great Society)計畫下,卡蘿強森發佈了一系列對抗貧困的社區改造案,企圖藉由實質的市政環境改造,來實現人民均富的願景。
除此之外,卡蘿強森兼任哈佛設計學院都市規劃系教職時,曾參與麻州北部城市羅威爾(Lowell)的北廣場(North Common)設計案,這是當時被視為第一個「社區導向」的設計項目。
如今,民眾參與的概念早已成為普遍常識,然而根據卡蘿強森的說法,這種積極走入社區的手法,在當時以哈佛男性精英為主的小圈子裡「並非主流」。或許,卡蘿強森當時的作法可被解讀為,女性獨有的體貼使用者、重視使用者的連結及參與的特質吧?
1970 年代,各界都試圖在女性主義、生態學與土地倫理之間建立起一套批判性的辯證,這些固然與景觀專業者脫不了關係。然而在行動的層次上,人們更迫切的任務是面對日益惡化的環境,發展出一套實際解決生存問題的方法。
這方面,景觀生態學(Landscape Ecology)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同樣也在 1970 年代達到成熟,結合土地規劃、生態思維的應用,為景觀界提供了未來的走向。
當時,美國環保署(EPA)的設立,加上一系列環境保護法的實施,賓州大學教授英‧瑪哈(Ian McHarg)提出「設計結合自然」(Design with Nature)的觀念漸為主流。地景建築師開始將人類、動植物與土地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視為一個整體的共融狀態。面對生態永續的實踐,他們也始終走在時代的最前線。
這種將基礎環境、生態與社會文化視為一個整體(Holistic)的思維,也是卡蘿強森設計哲學的核心之一。在 1978 年的波士頓「神秘河流保育區(Mystic River Reservation)」改造案中,卡蘿強森的團隊在歐姆斯德的門徒艾略特(Charles Eliot)於 1893 年翡翠項鍊(Emerald Necklace)的計畫基礎上,發展出更符合生態、環保與遊憩性質的設計。
當時整塊基地是一塊潮濕泥濘的鹽沼地,長年受波士頓都市擴張與建設的影響,堆放了很多工業與民生廢料, 土地遭受嚴重汙染。有鑑於此,卡蘿強森的團隊與環境科學家運用碎石覆蓋下層,避免鹽分漂洗表土層而產生土壤酸化的危機,並且以改良後的混合土壤提供生態基底,在其上增添觀景平台、漫步道等設施,療癒了土地。如今放眼望去一片草木,呈現鬱鬱蔥蔥的景象,也正是回應了一百多年前奧姆斯特德和艾略特等前輩的願景。
不過度設計的「減法設計(Subtraction)」
設計技巧中,卡蘿強森裡特別喜愛「減法(subtraction)」的手法,尤其當基地充滿各種衝突、不協調的元素時,她寧可選擇簡化,也不願讓設計過度複雜。藉由巧妙移除多餘的物件,讓基地空間感更加清晰精煉。雖然這樣的手法,也曾被人評為「看不出改善前後哪裡不同」。
如今沿著波士頓市區查爾斯河一帶漫步,不時還能與卡蘿強森的作品相遇,例如萊希米爾(Lechmere)運河公園、甘迺迪紀念公園、中國城入口廣場等等。在一本 1999 年出版的波士頓景觀建築指南中,刊登的 193 件作品裡,卡蘿強森曾參與過的案件就超過五分之一。[3]
儘管這二十年來,地景設計的思潮花樣翻新,風格亦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卡蘿強森早年的作品,確實反映出現代主義的訓練:沒有過度多餘的裝飾,耐久、實用。以今日眼光看來或許略顯平凡無奇,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對波士頓這座歷史悠久的新英格蘭首都風貌的形塑,有不可磨滅的貢獻。
女力崛起
近年來,女性力量的崛起為設計界帶來一波性別平權的聲浪,景觀界也不例外。除了 ASLA 早已成立的「景觀建築界的女性」(Women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專業實踐網,關注女性同工同酬、職場環境與教導制度等議題, 美國建築師學會(AIA)及規劃協會(APA)亦設有女性分支機構。
1998 年,卡蘿強森獲得素有景觀界終身成就獎的 ASLA 獎牌,成為該獎項第一位女性獲獎者,她的生涯也成為許多女性專業者的典範,激勵了如吉娜‧福特(Gina Ford)等提倡女權的後輩。
今日的社會裡,「女性主義」一詞早已是一種普世價值,甚至是一種時髦的文化認同(有時可能帶有貶意)。但我們也別忘了,「女性主義」是一門不斷演進的學科,它持續呼應著社會脈動並自我修正。
正如女性主義學者桑德拉‧哈定(Sandra Harding)所提醒的:「所有知識都是特定社會情境之下的產物。」除了性別之外,種族、階級、年齡等社會結構的劃分,也都影響著人們對外部環境的認知與覺察。
就這個角度來看,儘管卡蘿強森始終沒有抱持著自己是一位「堅定的女性主義者」的信念來從事景觀設計,但身為一位地位相對優渥的西方白人女性,卡蘿強森的個人經歷、求學、旅行、美學觀、性別意識(如果有的話)等等,都是構成她整體作品(Oeuvre)風格的一部份。(作者註: 其實這裡想強調的是:「性別意識」在景觀設計中並不是主要的考量因素。然而修改後的文意似乎稍微弱化了這種印象?)
2000 年後,卡蘿強森逐漸退隱,隨著 2011 年事務所被收購,於 2016 年正式退休。我與卡蘿強森 2012 年那次會面的最後,她提到無論個人身處的大環境如何變動,「深入了解基地現況、體貼使用者需求,以及強韌的溝通能力,始終是一位好的景觀設計師所必須具備的特質。過去如此,往後亦然」。
因此,我想對卡蘿強森而言,十八世紀自由派女性主義那句「先做人,再做男人或女人」的古老名言,如果套用在她身上,也許可以這麼說:
無論生為男人、女人、或任何性別,在那之前,我都先是一名好的景觀建築師。
[1] 關於二十世紀初美國女性景觀建築師的生平,可參考地景史學家 Thaïsa Way 的 Unbounded Practice: Women and Landscape Architecture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一書
[2] 國際樣式為建築界現代主義發展出的一種形式,起源於一戰後的包浩斯,1920-30 年間在美國成為主流,強調簡潔幾何造型、反對裝飾、與構造的洗鍊化。
[3] 此處參考: A Guide to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of Boston by Jack Ahern
- 2006 年美國文化景觀基金會作對卡蘿做的訪談及口述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