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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杯!台灣人】用重金屬樂,書寫我這一代被偷走的記憶── 林昶佐 Freddy

胡芷嫣 2021-03-17

「直到那天,他在家裡發現了阿公寫給阿嬤的書信,才知道阿公曾經是二戰時期的臺籍日本兵,在南洋打仗。」


林昶佐放低聲音,「阿公在信上告訴阿嬤,妳寄來的信我都有收到,也都有好好的收著,只是從來沒有把信拆開。」因為,阿公不敢看到信的內容,怕會留戀,會軟弱,會不敢上戰場。


直到最後那場戰役,阿公預知自己可能回不去了,於是把整疊信,原封不動地寄回臺灣。信都沒有拆開,但是他很愛她。希望她知道。


「那時我人在歐洲不知道哪個國家巡迴,晚上在電腦看資料,看到這個故事,覺得很哀傷,很感動。」講到這裡,林昶佐的眼睛開始氤氳。「我很難輕鬆去講這一段。」


一眨眼,霧氣散去,他立刻恢復有點皮的笑容。「妳想如果這個二戰故事是發生在歐洲,五十年前早就有人拍成電影了啦!」


幸又不幸的,這個真實故事發生在臺灣。不幸的是,它和那些曾被消音的故事一起,沉睡在臺灣阿公阿嬤的皮箱舊物中,半世紀後,才由子孫開啟重見天日。而幸運的是,這些曾被消音的故事、被掩埋的回憶,卻找到了林昶佐這一位喜歡歷史的重金屬樂手,讓他寫成了一首歌。


重金屬音樂,唱歷史故事才對味

1995 年,林昶佐組成了閃靈樂團,玩的是歐洲重金屬樂,歌詞卻皆以臺灣歷史文化為創作題材。兩年後,閃靈在熱門音樂大賽上奪得最佳創作獎,隔年,首張專輯《祖靈之流》發行,這張以數百年前漢人渡海來臺開墾為歷史背景的金屬樂專輯,站上了當時流行唱片行銷售排行榜的亞軍。


不得不說,把重金屬音樂作為一種歷史書寫的方式、還站上了暢銷排行榜,這個本土文化創作意識和才華,真的「走得很前面」。


「其實一開始在寫歌的時候,也曾經沒有那麼以本土素材為主。」問及初衷,林昶佐說,最早也嘗試用虛構故事來寫歌。但寫了兩三首以後,他就發現,那些虛無縹渺的內容,根本連自己都無法感動,更別談要去感動聽眾,「就只是在形式上去符合 metal (重金屬樂)」。


他解釋:「Metal 其實是一種很龐大的藝術形式。」這種樂曲載體量感重,層次繁複,因此裡面裝的歌詞敘事也必須要具有相等的深度,才能和載體匹配相容。這就是為什麼,大部分金屬樂的創作內容,往往都根連著一個國家民族累積的深刻歷史記憶。畢竟情歌再美,也只是一個人哭得死去活來,一個國族的悲傷,卻足以翻江倒海。


「像我在聽自己喜歡的北歐團的時候,那些東西不是一般情情愛愛,你會進入一個很大格局、像史詩一樣的世界。」像是想起什麼,他話鋒一轉:「呃,不過我高中的時候當然也寫過一些情歌啦。」


「還有留下來嗎?」


「當然是沒有。」他大笑。


在重金屬發源地北歐,從文化、歷史到神話,都是金屬樂手的靈感來源。例如圖中Amon Amarth。(Source: Sven Mandel/ CC BY-SA 4.0)

高中時期的林昶佐,除了寫歌,也時常一個人待在房間,關上門,將音響的音量鈕開到最大──不顧門外的爭吵咆哮,用重金屬震耳的低音,嘶吼的唱腔,為自己築起一道保護的牆。


「我家不是平靜的家庭。」林昶佐解釋,成長過程和父親的關係一向緊繃,家人情緒管理失穩,至親間不時爆發劇烈衝突。「重金屬算是讓我找到心靈慰藉。」


沒想到,暴雨般的重金屬樂,竟曾溫柔地成了少年在疼痛青春的出口和救贖;更沒想到的是,在遼闊歲月裡,重金屬樂還帶領他找到自己的國家、文化、歷史,甚至找回和家人的連結。


我這一代被課本欺騙的人

「從國小、國中到高中,我都還是在傳統國立編譯館課本的黨國意識型態下被灌輸長大。」林昶佐說。


那個瀰漫著大中國主義的年代,林昶佐在學校史地課本中,學到的是中國地理、中國歷史(乃至於有人說當時地理課講的是歷史,歷史課講的是神話)。那個年代,課本裡描寫的臺灣,只不過是一座掛在五千年泱泱大國旁的蕞爾小島,夏商周,唐宋元,改朝換代大戲都快落幕才匆匆出場。


「學校都告訴你你是中國人啊!我們就是住在臺灣的中國人啊!」林昶佐回憶過去的荒謬,哈哈大笑。


直到高中國文老師告訴他,課本內容充滿問題,希望他們多看一些「其它的東西」,他才找到一個入口,摸索走進另一個偌大的、新鮮卻交雜痛苦的世界──從那時開始,書,特別是前衛出版社、玉山社的臺灣文化歷史書籍,成為他用全身細胞拼命去汲取的養分。


靠著興趣和熱情,他從楊逵、龍瑛宗等臺灣作家,讀到史明的《臺灣人四百年史》。他沒事就往光華商場舊書攤和臺灣圖書館(今國圖臺灣分館)跑,也經常在 24 小時敦南誠品蜷曲著身子,窩在那一大櫃「臺灣研究」書櫃前,直到深夜。


訪問的前幾天,林昶佐家裡大掃除,還找到了當時買的幾本書

「(那些書)大概是讓我慢慢重新接回來,那些應該在學校要學到的東西。這些歷史不遠,它其實就是我阿嬤的生活、阿嬤的故事。」林昶佐說,「但我阿嬤的故事在學校裡是不會有人告訴你的。」


「是讀到這些書,我才發現為什麼我對他們、對這塊土地曾經發生過的事,竟然一點也不了解?」父母或許半是忙於賺錢養家,半是出於白恐後遺症和戒嚴,林昶佐說,他們從來不會告訴孩子有關他們自己、有關臺灣曾經發生的事。「阿嬤、爸爸、媽媽、我,明明就是在同一個房子裡面,大家在同一張餐桌吃飯,但是他們曾經面對的事情,你沒有機會知道。」


每翻開一頁書,就是一連串新的疑問,每一個問號都讓他內心像是被狠狠撞擊──為什麼這一段過去,沒有人告訴我?明明就是阿嬤自己的故事,為什麼阿嬤沒有告訴我?


「所以我很努力地去挖掘、去搜尋我阿嬤那一代的故事,像二二八、白色恐怖……。」在書裡,他赫然發現,「我有一段回憶是被偷走的。」


而說「偷走」還算是便宜了──那一切,豈止偷走如此簡單,更像是一場欺騙。林昶佐指出,那個年代長大的孩子所經歷的,從學校教育,到媒體電視,都是「為了要讓你討厭曾經住在這裡的一代人。」甚至連他們講的語言,都是粗鄙、下流、沒出路甚至應該被懲罰的。「我到小學四五年級,都還因為講臺語被罰過錢。」他強調。


「然後你會開始看不起你阿嬤。你覺得她沒水準,他們講的話沒水準,他們的想法沒水準……教育的灌輸,是教你用負面的態度去面對阿嬤這一代、你自己的家人。」


「這是等到我進到大學,開始了解──而且居然是藉由這些方法──那個情緒是……。」

情緒的矛盾,認同的錯亂,對家人的羞愧,都尖銳如萬千細針刺,讓大學生的他渾身發燙發疼,難以成眠。他常常邊喝酒邊哭,懷抱滿腔洶湧、渾身怒火,卻不知道該往何處發洩。


林昶佐說,他那時會在夜裡哭著問自己,「我是誰?我為什麼被弄得這麼扭曲?」


林昶佐認為,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他這個世代的人「還沒有掙脫」

怎麼臺,怎麼讚

曾經被壓抑不能說的話,現在需要用吼的,讓更多人聽見。


在第一張專輯後,從旋律、樂器和語言,閃靈在音樂中放入更多臺灣在地元素,2003 年,推出以林投姐傳說為背景、第一張全臺語專輯《永劫輪迴》,緊接著是和魏德聖導演合作的《賽德克巴萊》,然後是書寫二二八事件的《十殿》、高砂義勇隊的《高砂軍》………閃靈用重金屬音樂書寫歷史,以黑死腔作為文化的喙舌。


問他這是有意識的過程嗎?他答,「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生命歷程。但對團長 Doris 來說,可能是一個有意為之的事。」2009 年 Doris 接任閃靈團長,「下令」要求團員把音樂裡面的臺灣元素,琢磨得更純熟,放在音樂的更核心位置;約莫同時,林昶佐也開始重新聽起臺灣早期的臺語歌。


想不到,在那些看似古早遙遠的歌仔戲、歌謠當中,林昶佐竟聽見自己以前專輯的旋律──原來,那些早已經被他寫進歌曲裡的「很臺的旋律」,比如那節曲式,那段音階……竟都是從童年跟阿嬤、跟姑姑一起聽的臺語歌來的。


「其實我以前面對自己寫出的這些很臺的旋律,會覺得『俗』,會先擱在一邊,過一段時間後再看怎麼調整。」林昶佐感嘆,雖然他從理性的閱讀中,惡補回對土地、對歷史、對自己的新認識,但過去幾十年學校教育、社會文化中,刻意對本土文化的打壓和懲罰,讓他對 “local” 的負面態度,都還牢牢在潛意識裡揮之不去;那些最後放進專輯裡的,都是經過重重自我審查、嚴格淘選後的倖存者。


「但是在 2009 年之後,我只要一寫出很『臺』的東西,就會先立刻把它放到好的歸類裡面。所以確實有一個轉捩點:以前的閃靈是在寫 metal,然後把那些不小心寫出來、比較『臺』的東西試看看怎麼放進去,09 年後,我們就是在寫臺灣的歌,然後刻意去把它寫多、寫重。」

 
本文開頭那首,唱著阿公給阿嬤的最後一封信的〈薰空〉,便是在這個時期寫成。不只取材臺灣歷史,也加入了〈望你早歸〉的旋律。

特權,就應該驕傲地使用

「臺灣故事真的很豐富。」訪談過程中,林昶佐不停地感嘆。


「每個創作者都有機會去幫臺灣的故事解鎖,然後透過你自己美學去寫出來。這些東西本來就是臺灣成長的人的『特權』。」


那些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被壓抑禁錮、在黑暗中瘖啞而至今仍纏繞不清的故事,仍埋藏在時間的塵土下,等著有人去解開那些謎。而我們還在走前面那一段開墾整地的路。「這是我們這一代幸運的地方,欸其它國家的鎖早就解完了耶!你看雷神索爾,看二戰,看西方人玩自己的 IP,玩到一個極致!」他大笑。


自己國家的故事自己說,自己的文化自己開展。這一趴,輪到我們上場──看來如此艱鉅沈重的任務,林昶佐卻說得容光煥發、摩拳擦掌。


現在林昶佐在家只和女兒說臺語,他說因為這樣以後上天堂,女兒和阿嬤才可以溝通

 



【林昶佐的故事酒單】

 

🍺 臺藉日本兵的故事| 魂斷南洋:一張臺籍日本兵從馬尼拉寄回的明信片


🍺 高砂軍的故事| 高砂義勇隊,與他們從烽火中帶回的土


🍺《臺灣人四百年史》史明的故事| 追求理想不回頭:史明歐吉桑的革命人生


🍺 臺灣小說家楊逵的故事| 楊逵的《綠島家書》,一冊臺灣人精神史上的希望之書


🍺 二二八的故事| 「如果我活下來,一定把你的一生寫下來。」丈夫遭槍斃後,林雪嬌眼中的二二八事件


🍺 學校裏面不能唱的故事| 《丟丟銅仔》、《四季紅》通通不准唱 ──戒嚴時代的校園音樂播放禁忌


🍺《永劫輪迴》林投姐的故事| 被立祠供養?或成厲鬼殺死負心漢──林投姐故事的兩種結局

文章資訊
作者 胡芷嫣
人物攝影 陳藝堂
視覺統籌 黃耀霆
採訪撰稿 胡芷嫣
刊登日期 2021-03-17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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