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系情結在臺灣歷史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不僅是當代的黨派對立,就連在清領時期,難以計數的械鬥、民變,都與省籍對立有關,影響不同祖籍的宗族地理分布。
康熙六十年(1721 年),臺灣南部爆發「朱一貴走反」,戰事集中於今高雄、臺南一帶,是清廷將臺灣收入帝國版圖後,首宗民間發動的大規模武裝反政府行動。這起事件引發許多連鎖效應,像是清廷在平定事件後重新調整行政區域、事件千里外的半線地區,增設了「彰化縣」、甚至也導致了下淡水河「六堆」客家武裝集團的誕生。
對於「朱一貴事件」,我們或許比較熟悉清廷與反政府軍的戰爭過程;今天我們則要來看,省籍情結如何影響涉入此事件的派系團體?
和朱一貴並肩作戰,事件中的另一位領袖──杜君英
史書方志多將「朱一貴」之名作為這起造反事件的代稱,使得另一位民變領導人「杜君英」常常被忽略。若以時間序來講,杜君英於康熙六十年三月十日在「鳳山縣下淡水」(今屏東縣內埔鄉)起事,比朱一貴的「內山羅漢門」(今高雄市內門區)起事時間(四月十九日間)還早。
杜君英原籍「廣東省潮州」,廣義上可以說是「屬於閩南語言系統的廣東人」。他號召起事,既能在語言上吸引閩南漳泉片,也能在省籍上吸引廣東省客家集團的支持。杜君英在內埔起事後,獲得下淡水河下游地方頭人的響應(以閩南裔漳泉片為主),接連打下下淡水汛、鳳山汛(今高雄市)。而朱一貴部眾尚在岡山汛與清軍對峙,甚至遭受當地原住民的攻擊,處於相互僵持的狀態。杜君英為了幫助朱一貴,還遣派手下楊來、顏子京前往馳援。
朱一貴在赤山(高雄鳥松)一役落敗後逃往山區躲藏,等待與杜君英會師,再度並肩於赤山和清軍會戰,最終順利擊潰清軍。此一同時,杜君英部將林曹等已經進督臺灣府城(今臺南市)。
朱一貴部將在赤山役獲勝後,與杜君英分兵。朱一貴往府城進發,卻未獨自和清軍交手,而是等杜君英攻克鳳山縣治後,雙方再會師一同進攻臺灣府,逼得當時臺灣最高長官福建分巡臺灣廈門道道員梁文煊,以及臺灣府知府王珍、臺灣縣知縣吳觀域,全數坐船走避澎湖。
最後,朱一貴與杜君英分別佔領臺灣府的道署(文官機構)和鎮署(武官機構)。但這時臺灣縣治(即臺南)尚未真正攻克,攻克臺灣縣治有賴諸羅縣人賴池、張岳等起兵響應,耗時三日打下臺灣縣。直到此時,眾人奉朱一貴為共主「中興王」。
康熙六十年(1721 年)五月初,臺灣府(臺南)被三支獨立軍團佔據,朱一貴僅為共主。日後朱一貴雖然封王,卻不代表他對其他兵團有指揮權。
主帥 | 原籍 | 部屬 | 根據地 |
朱一貴 | 福建漳州 | 黃殿、李勇、吳外、鄭定端等 | 今高雄內門 |
杜君英 | 廣東潮州 | 郭國正、戴穆、 | 今屏東內埔 |
賴池、張岳 | 不詳(應是福建) | 今嘉義縣 |
以戰績而言,朱一貴部隊明顯不及杜君英部隊的表現,兩人也同為草莽出身。那麼為何杜君英在歷史上的名聲不及朱一貴?籍貫或許是個原因。
朱一貴為福建漳州裔,朱姓又與大明皇室同姓,加上後人戲曲加持,為朱一貴搏得「鴨母王」美名,名聲益加響亮。而杜君英是潮州人,雖然在語言文化上,杜君英所操的潮汕片,比以客家語系為大宗的廣東移民更親近福建漳泉片,但仍究吃了籍貫上的悶虧。後世或多或少夾雜閩粵情結下,刻意淹沒杜君英的事蹟也未可知。
共患難易,共享福難:朱一貴驅逐杜君英
朱一貴的部眾打著「反清復明」的旗幟,且又姓「朱」,號召群眾的吸引力自然比杜君英打著「清天奪國」名號強大了許多。然而,朱、杜從來就不是從屬關係,而是各自獨立的軍團。所謂「共患難易、共享福難」,入城之後雙方因為「利益分配不均」,很快就爆發衝突。
杜君英自恃戰功,首先不滿朱一貴封賞不公,對此發出猛烈的不平之鳴。而朱一貴和杜君兩人皆出自草莽,手下的部眾都不是紀律森嚴的士兵(雖然說清朝的士兵紀律也沒好到哪);但相較而言,朱一貴仍然比較有統治者的自覺,至少他一入府城便發布不得欺凌百姓的禁令,也明令約束手下的行為。
杜君英為表對朱一貴的不滿,無視朱一貴不得擾民搶掠的禁令,強搶民女達七人之多,他的下屬戴穆也有樣學樣起來。朱一貴會顧忌杜君英,但對戴穆便直接痛下殺手,算是給予杜君英鄭重警告,只是杜君英依然故我,不肯放民婦,終於惹惱朱一貴。而原本杜君英閩籍下屬的郭國正,決議倒戈接受朱一貴的遣派,攻擊杜君英所在的總鎮署衙門。
首領 | 原籍 | 語系 | 根據地 | 備註 |
杜君英、杜會三 | 廣東潮州 | 閩南語系 客家語系 |
今屏東內埔 | 嫡系 |
郭國正、翁義 | 福建 | 閩南語系 | 今高雄仁武 | 郭國正脫離杜君英,支持朱一貴。 |
戴穆、江國論 | 福建 | 閩南語系 | 今高雄鳳山 | 戴穆為朱一貴所殺,但江國論支持朱一貴。 |
林曹、林騫、林璉 | 福建 | 閩南語系 | 今屏東新園 | 改支持朱一貴。 |
王忠 | 福建 | 閩南語系 | 今小琉球 | 改支持朱一貴。 |
過程中,朱一貴真正作戰勝利的戰役,其實就是在驅逐杜君英這一役。而且杜君英作戰失利有一大敗因,在於自己原本集團的部隊不相挺。
無心插柳:六堆客家的成形
杜君英戰敗之後,率領一千多名殘部往北逃往貓兒干(今雲林縣崙背鄉),一路上還不忘以燒殺閩人報復(省籍情結的恨多深啊),據稱行跡最遠還曾逃到半線地區(今彰化市)。
其實驅逐杜君英,對朱一貴並不值得慶幸,因為勝利的代價是成為清廷反擊的目標。朱一貴統理臺灣府的時候,還不知曉清軍已經在對岸集結、醞釀攻打臺灣,他浩浩蕩蕩進行奉明朝為正朔、將年號改為「永和」、頒布廢除薙髮政令等政治動作。朱一貴也後來沒有嚴加討伐往北逃竄的杜君英,而是將重心放在下淡水河的(鳳山以南)客家人,但這些客家人自行組成民軍,表達不願歸附朱一貴的立場。
下淡水河客家人此舉,對朱一貴而言,大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之感。為了替自身政權樹立威望,朱一貴集結部隊,在六月十八日朝南部的客家民團發動攻擊,但很可惜,六月十九日間朱一貴軍隊就被對方擊敗兩次。當朱一貴還在對客家人束手無策、咬牙切齒的同時,清軍已經派兵從臺南鹿耳門悄悄登陸了。
這群分布於下淡水河(今高屏溪)的客家人,在朱一貴事件之後開始登上歷史的舞台,後來成為臺灣有名的地方自保組織—─「六堆客家」。這也可看出「六堆」一詞,並非客家移民的原鄉名稱,而是源自於民間聯合自保軍。
清朝軍隊的反擊
康熙六十年(1721 年)五月,朱一貴與杜君英攻佔臺灣府城之後,清朝官員效率忽然好了起來,五月中消息就傳回中央(皇帝還是康熙爺),六月一日便火速籌備好向臺灣進軍的事宜。
為了平定朱一貴之亂,清廷派出臺灣鎮總兵、署理福建水師提督藍廷珍來臺。藍廷珍後來在大肚溪北岸(今臺中盆地),創建墾號「藍張興」,大量引渡漳州移民(偷渡)來臺闢田、造水圳,原本棲息於此的巴布拉族人生活型態也大大被改變,影響臺灣中部歷史深重。
六月十七日,清軍由藍廷珍(漳裔)與施世驃(泉裔,施琅後人)率領抵達安平港,同一時期,朱一貴的主力還在和六堆客家火拼,臺灣府城因而空虛,六月廿三日就被清軍奪回。
得知府城失陷的消息,朱一貴只好循杜君英路線率眾北逃,畢竟往南可是他前幾日對著幹的六堆客家,豈不是自投羅網?只是好景不常,朱一貴逃到溝尾庄(今嘉義太保)就被清軍擒下,其他餘黨也差不多在七月間被清軍捕獲,包括諸羅縣軍團的賴池、張岳等人。清軍僅花半個月的時間,奪回臺灣府城、並捉住叛亂頭目。
至於民亂的另外一位主角杜君英,見大勢不成便直往遼闊的諸羅縣域以及山區逃竄。清軍一時還拿他無法,派杜君英舊部陳福壽好說歹說,才以「不殺」為名被誘降。不過杜君英實在情節重大,難逃一死,十月份還是落得跟朱一貴下場一樣,和他的兒子杜會三一同被押送到北京,斬首示眾。
爆發於 1721 年的朱一貴事件,在三月份杜君英開起第一鎗、朱一貴在四月份號召萬人響應後,浩浩蕩蕩草草率率在六月份落幕了。民間遂有歌謠傳唱:「頭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寥寥三言兩語,就將這場 1721 年的動亂很傳神地總結完畢。
朱一貴:空有高義之名的民變領袖?
朱一貴最令人稱頌的事蹟,便是在他落網之後,被押解到臺灣鎮總兵藍廷珍面前,洋洋灑灑「吾乃大明臣子」、「汝等堂堂漢人,甘心侍虜」論調,為後世人激賞和讚譽。迄今仍不乏有改編的戲曲或歌仔戲,朱一貴「鴨母王」昭昭忠義之名傳唱,後人可師。
事實上,朱一貴做為領導者,從來沒有思考過對粵籍杜君英集團兵戎相向的連動效應。事後甚至大舉興兵,追剿在下淡水河口的粵籍客家人,落得自己腹背受敵、倉皇潰敗,落得草率收場,難可謂雖敗猶榮。倘若朱一貴連同為漢人的閩粵派系尚不能容──無法調解派系問題──那麼朱一貴在兵敗受縛時,在藍廷珍面前,以高道德標準痛斥藍廷珍為清廷異族統治者效力之不義,是否也有些諷刺呢?
- 連橫,《臺灣通史》,五南
- 朱一貴事件、六堆-臺灣大百科全書
- 張桓忠等,《萬春宮志》,臺中市萬春宮管理委員會